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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 囚居(4)


  這幾句話,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,只是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,字跡過指,從不去思索其中含意,此刻卻覺大為奇怪:「師父教我修習內功,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,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,越是渾厚,內力越強。為什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?丹田中若無內息,內力從何而來?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,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?哈哈,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,我便將這法門傳他,叫他上一個大當,有何不可?」

  摸著鐵板上的字跡,慢慢琢磨其中含意,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,如何化去自身內力,越來越感駭異:「天下有哪一個人如此蠢笨,居然肯將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?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。若要自盡,橫劍抹脖子便是,何必如此費事?這般化散內功,比修積內功還著實艱難得多,練成了又有什麼用?」想了一會,不由得大是沮喪:「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法門,便知是消遣他的,怎肯上當?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。」

  越想越煩惱,口中翻來覆去地只念著那些口訣:「丹田有氣,散之任脈,如竹中空,似谷恒虛……」念了一會,心中有氣,捶床大罵:「他媽的,這人在這黑牢中給關得怒火難消,便安排這詭計來捉弄旁人。」罵一會,便睡著了。

  睡夢之中,似覺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,什麼「丹田有氣,散之任脈」,便有一股內息向任脈中流動,四肢百骸,竟說不出的舒服。

  過了好一會,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、似醒非醒,覺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向任脈流動,突然動念:「啊喲,不好!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,豈不是轉眼變成廢人?」一驚之下,坐了起來,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,只覺氣血翻湧,頭暈眼花,良久之後,這才定下神來。

  驀地裏想起一事,不由得驚喜交集:「我所以傷重難愈,全因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,以致連平一指大夫也沒法醫治。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,只有修習《易筋經》,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。這鐵板上所刻的內功秘要,不就正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?哈哈,令狐沖,你這人當真蠢笨之極,別人怕內力消失,你卻是怕內力不能消失。有此妙法,練上一練,那是何等的美事?」

  自知适才在睡夢中練功,乃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清醒時不斷念誦口訣,腦中所想,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,入睡之後,不知不覺地便依法練了起來,但畢竟思緒紛亂,並非全然照著法門而行。這時精神一振,重新將口訣和練法摸了兩遍,心下想得明白,這才盤膝而坐,循序修習。只練得一個時辰,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,已有一些散入了任脈,雖未能驅出體外,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大減。

  他站起身來,喜極而歌,卻覺歌聲嘶嘎,甚是難聽,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,居然已收功效,心道:「任我行啊任我行,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,想要害人。哪知道撞在我手裏,反而于我有益無害。你死而有知,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吧!哈哈,哈哈!」

  如此毫不間歇地散功,多練一刻,身子便舒服一些,心想:「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,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,重練本門內功。雖然一切從頭做起,要花上不少功夫,但我這條性命,只怕就此撿回來了。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,江湖之上,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?」

  忽爾又想:「師父既已將我逐出華山派,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內功?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,我便跟向大哥學,又或是跟盈盈學,卻又何妨?」心中一陣淒涼,又一陣興奮。

  這日吃了飯後,練了一會功,只覺說不出的舒服,不由自主地縱聲大笑。

 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:「前輩你好,晚輩在這裏侍候多時了。」原來不知不覺間三日之期已屆,令狐沖潛心練功散氣,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發覺,幸好嗓子已啞,他並未察覺,於是又乾笑幾聲。黑白子道:「前輩今日興致甚高,便收弟子入門如何?」

  令狐沖尋思:「我如答允收他為弟子,傳他這些練功的法門,他一開門進來,發現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姓任前輩,自然立時翻臉。再說,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,黑白子練成之後,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,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。是了,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,當真易如反掌,他學到了口訣,怎會再將我放出?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,自是為此了。」

  黑白子聽他不答,說道:「前輩傳功之後,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。」令狐沖遭囚多日,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,一聽到「美酒肥雞」,不由得饞涎欲滴,說道:「好,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,我吃了之後,心中一高興,或許便傳你些功夫。」黑白子忙道:「好好,我去取美酒肥雞。不過今天是不成了,明日如有機緣,弟子自當取來奉獻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幹嗎今日不成?」黑白子道:「來到此處,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,只有乘著我大哥靜坐用功,全神出竅之時,才能……才能……」令狐沖嗯了一聲,便不言語了。

  黑白子記掛著黃鐘公坐功完畢,回入臥室,當下不敢多耽,告辭而去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怎生才能將黑白子誘進牢房,打死了他?此人狡猾之極,決不會上當。何況扯不斷手足的鐵鍊,就算打死了黑白子,我仍然不能脫困。」心中轉著念頭,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中,用力一扳,那是無意中的隨手而扳,決沒想真能扯開鐵圈,可是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,又扳了幾下,左腕竟從鐵圈中脫出。

  這一下大出意外,驚喜交集,摸那鐵圈,原來中間竟然有一斷口,但若自己內力未曾散開,稍一使力,便欲昏暈,圈上雖有斷口,終究也扳不開來。此刻他已散了兩天內息,桃谷六仙與不戒大師注入他體內的真氣有部分到了任脈之中,自然而然生出強勁內力,而不致如往日般氣血翻湧。再摸右腕上的鐵圈,果然也有一條細縫。這條細縫以前不知曾摸到過多少次,但說什麼也想不到這竟是斷口。當即左手使勁,將右腕上的鐵圈也扳開了,跟著摸到箍在兩隻足脛上的鐵圈,也都有斷口,運勁扳開,一一除下,只累得滿身大汗,氣喘不已。鐵圈既除,鐵鍊隨之脫落,身上已無束縛。他好生奇怪:「為什麼每個鐵圈上都有斷口?這樣的鐵圈,怎能鎖得住人?」

  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,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,只見鐵圈斷口處,有一條條細微的鋼絲鋸紋,顯是有人以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,將足鐐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斷了,斷口處閃閃發光,並未生銹,鐵圈鋸斷,必是在不久以前,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,套在自己手足上?「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。這地牢如此隱密,外人決計無法入來,救我之人必是梅莊中的人物。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,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,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。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,只有覷到機會,再來放我出去。」

  想到此處,精神大振,心想:「這地道的入口處在黃鐘公的臥床之下,如是黃鐘公想救我,隨時可以動手,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。黑白子當然不會。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,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,交情與眾不同,十之八九是丹青生。」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:「我只跟他順口敷衍,騙他些酒肉吃,教他些假功夫,有何不可?」

  隨即又想:「丹青生隨時會來救我出去,須得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了。」摸著字跡,口中誦讀,心中記憶。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,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,倒也不是易事。鐵板上字跡潦草,他讀書不多,有些草字便不識得,只好強記筆劃,胡亂念個別字充數。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,一字之錯,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,成敗逆轉,只要練得稍有不對,難免走火入魔。出此牢後,當再無機會重來讀訣,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。他念了一遍又一遍,不知讀了多少遍,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,這才安心入睡。

  睡夢之中,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,放他出去,令狐沖一驚而醒,待覺是南柯一夢,卻也並不沮喪,心想:「他今日不來救,只不過未得其便,不久自會來救。」

  心想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于我十分有用,於別人卻有大害,日後如再有人給囚于這黑牢之中,那人自然是好人,可不能讓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當。當下摸著字跡,又從頭至尾地讀了十來遍,拿起除下的鐵銬,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。

  這一天黑白子並未前來,令狐沖也不在意,照著口訣法門,繼續修習。其後數日,黑白子始終沒來。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,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,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出,散之于任脈、督脈,以及陽維、陰維、陽蹻、陰蹻,以至沖脈、帶脈等奇經八脈。雖要散入帶脈、沖脈較為艱難,但鐵板上所刻心法祥加教導,令狐沖以前修習過華山派內功,於這經脈之學倒也知之甚稔,心想即使目前不成,只須持之有恆,自能盡數驅出。

  他每日背誦口訣數十遍,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,自覺力氣越來越大,用鐵銬刮削鐵板,已花不了多大力氣。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,他雖在地底,亦覺得炎暑之威漸減,心想:「冥冥之中果有天意,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,決不會發現鐵板上的字跡。說不定熱天未到,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。」

  正想到此處,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腳步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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