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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 囚居(3)


  杭州一到炎暑,全城猶如蒸籠。地牢深處湖底,不受日曬,本該陰涼得多,但一來不通風息,二來潮濕無比,身居其中,另有一般困頓。令狐沖每日都拉高了衣褲,睡上鐵板取涼,一伸手便摸到字跡,不知不覺之間,已將其中許多字句記在心中。

  一日正自思忖:「不知師父、師娘、小師妹他們現今在哪裏?已回到華山沒有?」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,既輕且快,和那送飯老人全然不同。他困處多日,已不怎麼熱切盼望有人來救,突然聽到這腳步聲,不由得驚喜交集,本想一躍而起,但狂喜之下,突然全身無力,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。只聽腳步聲極快地便到了鐵門外。

  只聽門外有人說道:「任先生,這幾日天氣好熱,你老人家身子好吧?」

  話聲入耳,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,倘若此人在一個多月以前到來,令狐沖定然破口大駡,什麼惡毒的言語都會罵出來,但經過這些時日的囚禁,已然火氣大消,沉穩得多,又想:「他為什麼叫我任先生?是走錯了牢房麼?」當下默不作聲。

  只聽得黑白子道:「有一句話,我每隔兩個月便來請問你老人家一次。今日七月初一,我問的還是這一句話,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?」語氣甚是恭謹。

  令狐沖暗暗好笑:「這人果然走錯了牢房,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,怎地如此胡塗?」隨即心中一凜:「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,顯以黑白子心思最為縝密。如是禿筆翁、丹青生,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。黑白子卻怎會弄錯?其中必有緣故。」當下仍默不作聲。

  只聽得黑白子道:「任老先生,你一世英雄了得,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?只須你答允了我這事,在下言出如山,自當助你脫困。」

 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,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,卻摸不到半點頭緒,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,實不知是何用意。只聽黑白子又問:「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?」令狐沖心知眼前是個脫困機會,不論對方有何歹意,總比不死不活、不明不白地困在這裏好得多,但沒法揣摸到對方用意所在,生怕答錯了話,致令良機坐失,只好仍然不答。

  黑白子歎了口氣,說道:「任老先生,你怎麼不做聲?上次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,你在我三個兄弟面前,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,足感盛情。我想老先生經過那一場比劍,當年的豪情勝概,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吧?外邊天地多廣闊,你老爺子出得黑牢,普天下的男女老幼,你要殺哪一個便殺哪一個,沒人敢與老爺子違抗,豈不痛快之極?你答允我這件事,於你絲毫無損,卻為什麼十二年來總是不肯應允?」

  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,確是將自己當做了那姓任的前輩,心下更加起疑,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,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。令狐沖急欲獲知其中詳情,但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,情形立時會糟,只有硬生生地忍住,不發半點聲息。

  黑白子道:「老爺子如此固執,只好兩個月後再見。」忽然輕笑幾聲,說道:「老爺子這次沒破口罵我,看來已有轉機。這兩個月中,請老爺子再好好思量吧。」說著轉身向外。令狐沖著急起來,他這一出去,須得再隔兩月再來,在這黑獄中度日如年,怎能再等得兩個月?等他走出幾步,便即壓低嗓子,粗聲道:「你求我答允什麼?」

  黑白子轉身縱到方孔之前,行動迅捷之極,顫聲問:「你……你肯答允了嗎?」

  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,將手掌蒙在口上,含糊不清地道:「答允什麼?」黑白子道:「十二年來,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,求懇你答允,老爺子怎地明知故問?」令狐沖哼的一聲,道:「我忘記了。」黑白子道:「我求老爺子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,在下學成之後,自當放老爺子出去。」

  令狐沖尋思:「他是真的將我錯認作那姓任的前輩?還是另有陰謀詭計?」一時無法知他真意,只得又模模糊糊地咕嚕幾句,連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,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,連問:「老爺子答不答允?老爺子肯答允了?」

  令狐沖道:「你言而無信,我才不上這當呢。」

  黑白子道:「老爺子要在下作什麼保證,才能相信?」令狐沖道:「你自己說好了。」黑白子道:「老爺子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,在下食言而肥,不放老爺子出去,是不是?這一節在下自有安排。總是叫老爺子信得過便是。」令狐沖道:「什麼安排?」

  黑白子道:「請問老爺子,你是答允了?」語氣中顯得驚喜不勝。

  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:「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,我又有什麼大法的秘要可傳?但不妨聽聽他有什麼安排。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,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,管他有用無用,先騙一騙他再說。」

  黑白子聽他不答,又道:「老爺子將大法傳我之後,我便是老爺子門下的弟子了。本教弟子欺師滅祖,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,數百年來沒人能逃得過。在下如何膽敢不放老爺子出去?」令狐沖哼的一聲,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三天之後,你來聽我回話。」黑白子道:「老爺子今日答允了便是,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?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他比我還心急得多,且多挨三天再說,看他到底有何詭計。」當下重重哼了一聲,顯得甚為惱怒。黑白子道:「是!是!三天之後,在下再來向你老人家請教。」

  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,關上了鐵門,心頭思潮起伏:「難道他當真將我錯認為那姓任的前輩?此人甚是精細,怎會鑄此大錯?」突然想起一事:「莫非黃鐘公窺知了他的秘密,暗中將任前輩囚于別室,卻將我關在此處?不錯,這黑白子十二年來,每隔兩月便來一次,多半給人察覺了。定是黃鐘公暗中布下了機關。」

  突然之間,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說的一句話來:「本教弟子欺師滅祖,向來須受剝皮淩遲之刑,數百年來沒人能逃得過。」尋思:「本教?什麼教?難道是魔教,莫非那姓任的前輩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?向大哥是魔教右使,此事自必跟他相干。也不知他們搗什麼鬼,卻將我牽連在內。」一想到「魔教」,便覺其中詭秘重重,難以明白,也就不再多想,只琢磨著兩件事:「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,還是作偽?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,那便如何答覆?」

  東猜西想,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,卻想破了頭也沒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,到後來疲極入睡。一覺醒轉之後,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倘若向大哥在此,他見多識廣,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。那姓任的前輩智慧之高,顯然更在向大哥之上……啊唷!」

  脫口一聲大叫,站起身來。睡了這一覺之後,腦子大為清醒,心道:「十二年來,任老前輩始終沒答允他,自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。他是何等樣人,豈不知其中的利害關節?」隨即又想:「任老前輩固不能答允,我可不是任老前輩,又為什麼不能?」

  情知此事十分不妥,中間含有極大兇險,但脫困之心企急,當下打定主意:「三天后黑白子再來問我,我便答允了他,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,聽他如何應付,再隨機應變便是。」

  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,心想:「我須當讀得爛熟,教他時脫口而出,他便不會起疑。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,只好拚命壓低嗓子。是了,我大叫兩日,把喉嚨叫得啞了,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,他當不易察覺。」

  當下讀一會口訣,便大叫大嚷一會,知道黑牢深處地底,門戶重迭,便在獄室裏大放炮仗,外面也聽不到半點聲息。他放大了喉嚨,一會兒大罵江南四狗,一會兒唱歌唱戲,唱到後來,自覺實在難聽,不禁大笑一場,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,突然間讀到幾句話:「當令丹田常如空箱,恒似深谷,須知空箱方可貯物,深谷始能容水。丹田中若有絲毫內息,便即散之于任脈諸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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