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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 囚居(2)


  一想到盈盈,精神一振,當即坐起,心想:「她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,務須將我殺死,那些旁門左道之士,自也不會來救我的了。可是她自己呢?她如知我被禁於此,定會前來相救。左道中人聽她號令的人極多,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,嘻嘻……」忽然之間,忍不住笑了出來,心想:「這個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,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,就算她來救我,也必孤身前來,決不肯叫幫手。若有人知道她前來救我,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。唉,姑娘家的心思,真好叫人難以捉摸。像小師妹……」

  一想到岳靈珊,心頭驀地一痛,傷心絕望之意又深了一層:「我為什麼只想有人來救我?這時候,說不定小師妹已和林師弟拜堂成親,我便脫困而出,做人又有什麼意味?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,什麼都不知道的好。」想到在地牢中被囚,倒也頗有好處,至少不會知曉岳靈珊與林平之的事,登時便不怎麼焦急,竟然有些洋洋自得。

  但這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,只覺饑渴難忍,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、大塊吃肉的樂趣,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,心想:「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?反正我給人家欺侮得夠了。我內力全失,早已是廢人一個,平大夫說我已活不了多久,小師妹就算願意嫁我,我也不能娶她,難道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?」

  但內心深處總覺得:倘若岳靈珊真要相嫁,他固不會答允,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,卻又令他痛心之極。最好……最好……最好怎樣?「最好小師妹仍然和以前一樣,最好這一切事都未有過,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,林師弟沒到華山來,我和小師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。唉,田伯光、桃谷六仙、儀琳師妹……」

 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儀琳,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,心想:「這個儀琳師妹,現今不知怎樣了?她如知道我給關在這裏,一定焦急得很。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,當然不會准許她來救我。但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,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。唉,這七個人亂七八糟,說什麼也成不了事。只不過有人來救,總是勝於沒人理睬。」

 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,不由得嘻嘻一笑,當和他們共處之時,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,這時卻恨不得他們也在這牢房內做伴,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話,這時倘能聽到,實如仙樂綸音一般了,想一會,又複睡去。

  黑獄之中,不知時辰,朦朦朧朧間,又見方孔中射進微光。令狐沖大喜,當即坐起,一顆心怦怦亂跳:「不知是誰來救我了?」但這場歡喜維持不了多久,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,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。他頹然臥倒,叫道:「叫那四隻狗賊來,瞧他們有沒臉見我?」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,燈光也漸明亮,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,盤上仍放著一大碗米飯、一隻瓦罐。

  令狐沖早餓得肚子乾癟,乾渴更是難忍,微一躊躇,便接過木盤。那老人木盤放手,轉身便行。令狐沖叫道:「喂,喂,你慢走,我有話問你。」那老人毫不理睬,但聽得踢躂、踢躂,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燈光也即隱沒。

  令狐沖詛咒了幾聲,提起瓦罐,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,罐中果是清水。他一口氣喝了半罐,這才吃飯,飯上堆著菜肴,黑暗中辨別滋味,是些蘿蔔、豆腐之類。

 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,每天那老人總是來送一次飯,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、瓦罐,以及盛便溺的罐子。不論令狐沖跟他說什麼話,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。

  也不知是第幾日上,令狐沖一見燈光,便撲到方孔之前,抓住了木盤,叫道: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?」

 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,搖了搖頭,示意耳朵是聾的,跟著張開口來。令狐沖一見之下,驚得呆了,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,模樣甚為可怖。他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說道:「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?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?」那老人並不答話,慢慢將木盤遞進方孔,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,就算聽到了,也沒法回答。

  令狐沖心頭驚怖,直等那老人去遠,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,那老人給割去了半截舌頭的可怖模樣,不斷出現在眼前。他恨恨地自言自語:「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。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,那便罷了,有一日我得脫牢籠,定當將這四狗一個個割去舌頭、鑽聾耳朵、刺瞎眼睛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:「莫非是那些人……那些人……」想起那晚在藥王廟外刺瞎一十五名漢子的雙目,這些人來歷如何,始終不知。「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,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?」想到這裏,歎了口長氣,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,登時便消了大半:「我刺瞎這一十五人的眼睛,他們要報仇,那也是應當的。」

  他氣憤漸平,日子也就容易過了些。黑獄中日夜不分,自不知已給囚了多少日子,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,想來已到盛夏。

  小小一間囚室中沒半絲風息,濕熱難當。這一天實在熱得受不住了,但手足上都縛了鐵鍊,衣褲沒法全部脫除,只得將衣衫拉上,褲子褪下,又將鐵板床上所鋪的破席捲起,赤身裸體地睡在鐵板上,登時感到一陣清涼,大汗漸消,不久便睡著了。

  睡了個把時辰,鐵板給他身子煨熱了,迷迷糊糊地向裏挪去,換了個較涼的所在,左手按在鐵板上,覺得似乎刻著什麼花紋,其時睡意正濃,也不加理會。

  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,醒轉來時,頓覺精神飽滿。過不多時,那老人又送飯來了。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,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,必去捏捏他手,或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,表示謝意,這一次仍然如此。他接了木盤,縮臂回轉,突然之間,在微弱的燈光之下,只見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,清清楚楚是「我行被困」四字。

  他大感奇怪,不明白這四個字的來由,微一沉吟,忙放下木盤,伸手去摸床上鐵板,原來竟刻滿了字跡,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。他登時省悟,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,只因前時床上有席,因此未曾發覺,昨晚赤身在鐵板上睡臥,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,反手在背上、臀上摸了摸,不禁啞然失笑,觸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。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,印痕甚深,字跡卻頗潦草。

 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,囚室又漆黑一團,他喝了幾大口水,顧不得吃飯,伸手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,慢慢一個字、一個字地摸索下去,輕輕讀了出來:「老夫生平快意恩仇,殺人如麻,囚居湖底,亦屬應有之報。唯老夫任我行被困……」讀到這裏,心想:「原來『我行被困』四字,是在這裏印出來的。」繼續摸下去,那字跡寫道:「……于此,一身通天徹地神功,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,後世小子,不知老夫之能,亦憾事也。」

  令狐沖停手抬起頭來,尋思:「老夫任我行!老夫任我行!刻這些字跡之人,自是叫做任我行了。原來這人也姓任,不知與任老前輩有沒干係?」又想:「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,說不定刻字之人,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便已逝世了。」

  繼續摸下去,以後的字跡是:「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,留書於此,後世小子習之,自可縱橫天下,老夫死且不朽矣。第一,坐功……」以下所刻,都是調氣行功的法門。

  令狐沖自習「獨孤九劍」之後,於武功中只喜劍法,而自身內力既失,一摸到「坐功」二字,便自悵然,只盼以後字跡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,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,脫困之望越來越渺茫,坐困牢房,若不尋些事情做做,日子委實難過。

  可是此後所摸到的字跡,盡是「呼吸」、「意守丹田」、「氣轉金井」、「任脈」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,直摸到鐵板盡頭,也尋不著一個「劍」字。他好生失望:「什麼通天徹地的神功?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!什麼武功都好,我就是不能練內功,一凝內息,胸腹間立時氣血翻湧。我去練內功,那是自找苦吃。」

  歎了口長氣,端起飯碗吃飯,心想:「這任我行不知是什麼人物?他口氣好狂,什麼通天徹地,縱橫天下,似乎世上更無敵手。原來這地牢是專門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。」

  初發現鐵板上的字跡時,原有老大一陣興奮,此刻不由得意興索然,心想:「老天真是弄人,我沒尋到這些字跡,倒還好些。」又想:「那個任我行若確如他所自誇,功夫這等了得,又怎會仍被困於此,無法得脫?可見這地牢固密之極,縱有天大本事,一入牢籠,也只有慢慢在這裏等死了。」對鐵板上的字跡不再理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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