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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探獄(4)


  向問天笑道:「好啦,好啦!我便讓一步,不瞧這場比試啦。你們可要公公平平,不許欺騙我風兄弟。」禿筆翁和丹青生大喜,齊聲道:「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了?哪有欺騙風少俠之理?」向問天笑道:「我在棋室中等候。風兄弟,他們鬼鬼祟祟地不知玩什麼把戲,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,千萬小心了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梅莊之中,盡是高人雅士,豈有行詭使詐之人?」丹青生笑道:「是啊,風少俠哪像你這般,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」

  向問天走出幾步,回頭招手道:「風兄弟,你過來,我得囑咐你幾句,可別上了人家的當。」丹青生笑了笑,也不理會。令狐沖心道:「向大哥忒也小心了,我又不是三歲小孩,真要騙我,也沒這麼容易。」走近身去。

  向問天拉住他手,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,塞了一個紙團。

  令狐沖一捏之下,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。向問天笑嘻嘻地拉他近前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你見了那人之後,便跟他把手親近,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,偷偷塞在他手中。這事牽連重大,千萬不可輕忽。哈哈,哈哈!」他說這幾句話之時,語氣甚是鄭重,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,最後幾下哈哈大笑,和他的說話更毫不相干。

  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。丹青生道:「有什麼好笑?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,你童兄劍法如何,咱們可還沒請教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,可不用請教。」說著搖搖擺擺地出外。

  丹青生笑道:「好,咱們再見大哥去。」四人重行走進黃鐘公的琴堂。

  黃鐘公沒料到他們去而複回,已將頭上罩子除去。黑白子道:「大哥,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,答允不去觀戰了。」黃鐘公道:「好。」拿起黑布罩子,又套在頭上。丹青生拉開木櫃,取了三隻黑布罩子出來,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沖,道:「這是我的,你戴著吧。大哥,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。」走進內室,過得片刻,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,套上剪了兩個圓孔,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。

  黃鐘公點了點頭,向令狐沖道:「待會比試,你們兩位都使木劍,以免拚上內力,讓風兄弟吃虧。」令狐沖喜道:「那再好不過。」黃鐘公向黑白子道:「二弟,帶兩柄木劍。」黑白子打開木櫃,取出兩柄木劍。

  黃鐘公向令狐沖道:「風兄弟,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,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。」令狐沖道:「這個自然,晚輩先已說過,來到梅莊,決非求名,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?何況晚輩敗多勝少,也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
  黃鐘公道:「那倒未必盡然。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,不致外傳。此後一切所見,請你也一句不提,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,這件事做得到麼?」令狐沖躊躇道:「連童大哥也不能告知?比劍之後,他自然要問起經過,我如絕口不言,未免于友道有虧。」黃鐘公道:「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,既知風兄弟已答允了老夫,大丈夫千金一諾,不能食言而肥,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。」令狐沖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,晚輩答允了便是。」黃鐘公拱了拱手,道:「多謝風兄弟厚意。請!」

  令狐沖轉過身來,便往外走。哪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,道:「在這裏面。」

  令狐沖一怔,大是愕然:「怎地在內室之中?」隨即省悟:「啊,是了!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,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姬妾,因此他們堅決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,既不許她見到我相貌,又不許我見到她真面目,自是男女有別之故。大莊主一再叮囑,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,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,若非閨閣之事,何必如此鄭重?」

  想通了此節,種種疑竇豁然而解,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,尋思:「看來向大哥種種佈置安排,深謀遠慮,只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。他自己既不能見她之面,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。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。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,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,我如傳遞此物,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,這便如何是好?」又想:「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,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,縱有情緣牽纏,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,就算遞了這封信,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。」沉吟之際,五人已進了內室。

  室內一床一幾,陳設簡單,床上掛了紗帳,甚是陳舊,已呈黃色。幾上放著一張短琴,通體黝黑,似是鐵制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事情一切推演,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。唉,他情深若斯,我豈可不助他完償這個心願?」他生性灑脫,於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,這時內心之中,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,她嫁了師弟林平之,自己則是向問天,隔了數十年後,千方百計地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,會面竟不可得,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,聊表情愫,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。心下又想:「向大哥擺脫魔教,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,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。」

  他心涉遐想之際,黃鐘公已掀開床上被褥,揭起床板,下面卻是塊鐵板,上有銅環。黃鐘公握住銅環,向上提起,一塊四尺來闊、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,露出一個長大方洞。這鐵板厚達半尺,顯是甚為沉重,他平放在地上,說道:「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,風兄弟請跟我來。」說著便向洞中躍入。黑白子道:「風少俠先請。」

  令狐沖心感詫異,跟著躍下,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,發出淡黃色光芒,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。他跟著黃鐘公向前行去,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。

  行了約莫二丈,前面已無去路。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,插入了一個匙孔,轉了幾轉,向內推動。只聽得軋軋聲響,一扇石門緩緩開了。令狐沖心下越感驚異,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,尋思:「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,自然是強加囚禁,違其本願。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,卻如何干這等卑鄙勾當?」

 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,地道一路向下傾斜,走出數十丈後,又來到一扇門前。黃鐘公又取出鑰匙,將門開了,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。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,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。地道轉了幾個彎,前面又出現一道門。令狐沖忿忿不平:「我還道四位莊主精擅琴棋書畫,乃高人雅士,豈知竟私設地牢,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。」

  他初下地道時,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,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,暗自悚悚:「他們跟我比劍不勝,莫非引我來到此處,也要將我囚禁於此?這地道中機關門戶,重重迭迭,當真是插翅難飛。」可是雖有戒備之意,但前有黃鐘公,後有黑白子、禿筆翁、丹青生,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,卻也無可奈何。

 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,一道鐵門後,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,其後又是一道鐵門,又是一道釘棉的木門。令狐沖尋思:「為什麼兩道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木門?是了,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,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,以防她擊破鐵門。」

  此後接連行走十餘丈,不見再有門戶,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,有些地方油燈已熄,更是一片漆黑,要摸索而行數丈,才又見到燈光。令狐沖只覺呼吸不暢,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,突然之間想起:「啊喲,梅莊是在西湖之畔,走了這麼遠,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。這人給囚於湖底,自然沒法自行脫困。別人便要設法搭救,也是不能,倘若鑿穿牢壁,湖水便即灌入。」

  再前行數丈,地道突然收窄,必須弓身而行,越向前行,彎腰越低。又走了數丈,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,點著了壁上油燈,微光之下,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,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。

  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:「任先生,黃鐘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。」

  令狐沖一呆:「怎地是任先生?難道裏面所囚的不是女子?」但裏面無人答應。

  黃鐘公又道:「任先生,我們久疏拜候,甚是歉仄,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。」

  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:「去你媽的大事小事!有狗屁就放,如沒屁放,快給我滾得遠遠的!」

  令狐沖驚訝莫名,先前的種種設想,霎時間盡皆煙消雲散,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,而且出語粗俗,直是個市井俚人。

  黃鐘公道:「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,劍法之高,自以任先生為第一,豈知大謬不然。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,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敵手,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,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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