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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探獄(3)


  黃鐘公道:「且慢。」轉身走進內室,過了片刻,拿了一個瓷瓶出來,說道:「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,補身療傷頗有良效。送了給小兄弟,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。」令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,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,保存至今,自必珍貴無比,忙道:「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,非同尋常,晚輩不敢拜領。」黃鐘公搖了搖頭,說道:「我四人絕足江湖,早就不與外人爭鬥,療傷聖藥,也用它不著。我兄弟既無門人,亦無子女,你推辭不要,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裏去了。」

 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,只得鄭重道謝,接了過來,告辭出門。黑白子、禿筆翁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。

  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,知道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已勝了。倘是大莊主得勝,黑白子固仍不動聲色,禿筆翁和丹青生卻必意氣風發,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,假意問道:「風兄弟,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?」

  令狐沖道:「大莊主功力之高,人所難測,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,對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。天下僥倖之事,莫過於此。」

  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:「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,什麼都不隱瞞。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,叫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,確是遠勝於我啊。我說的是從前,可沒說現今。」禿筆翁哼了一聲,道:「你不是好人!」

  向問天拱了拱手,說道:「既然梅莊之中,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,三位莊主,我們就此告辭。」轉頭向令狐沖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

  令狐沖抱拳躬身,說道:「今日有幸拜見四位莊主,大慰平生,四位風采,在下景仰之至,日後若有機緣,當再造訪寶莊。」丹青生道:「風兄弟,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,只管隨時駕臨,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,一一與你品嘗。這位童兄嘛,嘿嘿,嘿嘿!」向問天微笑道:「在下酒量甚窄,自不敢來自討沒趣了。」說著又拱了拱手,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。黑白子等送了出來。向問天道:「三位莊主請留步,不勞遠送。」禿筆翁道:「哈,你道我們是送你嗎?我們送的是風兄弟。倘是你童兄一人來此,我們一步也不送呢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,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。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只直瞪眼,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。

  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,步入柳蔭深處,離梅莊已遠,笑道:「那位大莊主琴上所發的『無形劍氣』十分厲害,兄弟,你如何取勝?」令狐沖道:「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裏。幸好我內力盡失,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不在了。大哥,你跟這四位莊主有仇麼?」向問天道:「沒有仇啊。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,怎說得上有仇?」

  忽聽得有人叫道:「童兄,風兄,請你們轉來。」令狐沖轉過身來,只見丹青生快步奔到,手持酒碗,碗中盛著大半碗酒,說道:「風兄弟,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,你若不嘗一嘗,甚是可惜。」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。

  令狐沖接過酒碗,見那酒碧如翡翠,盛在碗中,宛如深不見底,酒香極是醇厚,贊道:「果是好酒。」喝一口,贊一聲:「好!」一連四口,將半碗酒喝幹了,道:「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,當是揚州、鎮江一帶的名釀。」丹青生喜道:「正是,那是鎮江金山寺的鎮寺之寶,共有六瓶。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,送了一瓶給我。我喝了半瓶,便不捨得喝了。風兄弟,我那裏著實還有幾種好酒,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?」

  令狐沖對「江南四友」頗有親近之意,加之有好酒可喝,如何不喜,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,瞧他意向。向問天道:「兄弟,四莊主邀你去喝酒,你就去吧。至於我呢,三莊主和四莊主見了我就生氣,我就那個……嘿嘿!」丹青生笑道:「我幾時見你生氣了?一起去,一起去!你是風兄弟的朋友,我也請你喝酒。」

  向問天還待推辭,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,右臂挽住了令狐沖,笑道:「去,去!再去喝幾杯。」令狐沖心想:「我們告辭之時,這位四莊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,怎地忽又親熱起來?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,另行設法謀取麼?」

  三人回到梅莊,禿筆翁等在門口,喜道:「風兄弟又回來了,妙極,妙極!」四人重回棋室。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沖暢飲,黑白子卻始終沒露面。

  眼見天色將晚,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麼人,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。向問天告辭了幾次,他二人始終全力挽留。令狐沖並不理會,只是喝酒。向問天看了看天色,笑道:「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,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。」禿筆翁道:「是,是!」大聲叫道:「丁管家,快安排筵席。」丁堅在門外答應。

  便在此時,室門推開,黑白子走了進來,向令狐沖道:「風兄弟,敝莊另有一位朋友,想請教你的劍法。」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,同時跳起身來,喜道:「大哥答允了?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那人和我比劍,須先得到大莊主允可。他們留著我在這裏,似是二莊主向大莊主商量,求了這麼久,大莊主方始答允。那麼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,便是他的門人下屬,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高明麼?」轉念一想,暗叫:「啊喲,不好!他們知我內力全無,自己顧全身分,不便出手,但若派一名後輩或下屬來跟我動手,專門和我比拚內力,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?」但隨即又想:「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,豈能幹這等卑鄙行徑?但三莊主、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,二莊主貌若冷靜,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甘心,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,也非事理之所無。要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,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。」

  黑白子道:「風少俠,勞你駕再走一趟。」令狐沖道:「若以真實功夫而論,晚輩連三莊主、四莊主都非敵手,更不用說大莊主、二莊主了。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,只因和晚輩杯酒相投,這才處處眷顧容讓。晚輩一些粗淺劍術,實在不必再獻醜了。」

  丹青生道:「風兄弟,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,不過你不用害怕,他……」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,說道:「敝莊之中,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,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得,說什麼也要較量幾手,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再比一場,說不定被迫傷人,便和「江南四友」翻臉成仇,說道:「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,若再比一場,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,要是鬧得不歡而散,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,豈不是壞了和氣?」丹青生笑道:「沒關係,不會……」黑白子又搶著道:「不論怎樣,我四人決不會怪你風少俠。」向問天道:「好吧,再比試一場,又有何妨?我可有些事情,須得先走一步。風兄弟,咱們到嘉興府見。」

 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:「你要先走,那怎麼成?」禿筆翁道:「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。」丹青生道:「風少俠輸了之後,又到哪裏去找你取書畫棋譜?不成,不成,你再耽一會兒。丁管家,快擺筵席哪!」

  黑白子道:「風少俠,我陪你去。童兄,你先請用飯,咱們過不多久,便回來陪你。」向問天連連搖頭,說道:「這場比賽,你們志在必勝。我風兄弟劍法雖高,臨敵經驗卻淺。你們又已知他內力已失,我如不在旁掠陣,這場比試縱然輸了,也輸得心不甘服。」黑白子道:「童兄此言是何用意?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?」向問天道:「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豪傑之士,在下久仰威望,自然十分信得過的。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,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四位莊主之外,竟然另有一位高人。請問二莊主,此人是誰?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,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,那就放心了。」

  丹青生道:「這位前輩的武功名望,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,簡直不可同日而語。」向問天道:「武林之中,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,屈指寥寥可數,諒來在下必知其名。」禿筆翁道:「這人的名字,卻不便跟你說。」向問天道:「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,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。」丹青生道:「你何必如此固執?我看童兄臨場,於你有損無益,此人隱居已久,不喜旁人見到他面貌。」向問天道:「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?」黑白子道:「雙方都戴上頭罩,只露出一對眼睛,便誰也看不到誰了。」向問天道:「四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頭罩?」黑白子道:「是啊。這人脾氣古怪得緊,否則他便不肯動手。」向問天道:「那麼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。」

  黑白子躊躇半晌,說道:「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鬥,那也只好如此,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,自始至終不可出聲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裝聾作啞,那還不容易?」

 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,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其後,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。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,來到大莊主琴堂外,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,推門進去。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,瞧衣衫便是黃鐘公。黑白子走到他身前,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。黃鐘公搖了搖頭,低聲說了幾句話,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。黑白子點了點頭,轉頭道:「我大哥以為,比劍事小,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,多有不便。這事就此作罷。」

  五人躬身向黃鐘公行禮,告辭出來。

  丹青生氣忿忿地道:「童兄,你這人當真古怪,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,欺侮風兄弟不成?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,鬧得好好一場比試,就此化作雲煙,豈不令人掃興?」禿筆翁道:「二哥花了老大力氣,才求得我大哥答允,偏偏你又來搗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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