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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 探獄(2)


  黃鐘公微笑道:「你這人甚好,咱們較量幾招,點到為止,又有什麼干係?」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杆玉簫,交給令狐沖,說道:「你以簫作劍,我則用瑤琴當做兵刃。」從床頭幾上捧起一張瑤琴,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,卻也是難得之物,總不成拿來砸壞了?大家裝模作樣地擺擺架式罷了。」

  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,竟是上好的翠玉,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,殷紅如血,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。黃鐘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,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,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,勢必同時粉碎,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,眼見無可再推,雙手橫捧玉簫,恭恭敬敬地道:「請大莊主指點。」

  黃鐘公道:「風老先生一代劍豪,我向來十分佩服,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然非同小可。風少俠請!」令狐沖提起簫來,輕輕一揮,風過簫孔,發出幾聲柔和的樂音。黃鐘公右手在琴弦上輕撥幾下,琴音響處,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。

  令狐沖聽到琴音,心頭微微一震,玉簫緩緩點向黃鐘公肘後。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,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。黃鐘公倒轉瑤琴,向令狐沖腰間砸到,琴身遞出之時,又是撥弦生音。令狐沖心想:「我若以玉簫相格,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。他為了愛惜樂器,勢必收轉瑤琴。但如此打法,未免跡近無賴。」當下玉簫轉個弧形,點向對方腋下。黃鐘公舉琴封擋,令狐沖玉簫便即縮回。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,樂音轉急。

  黑白子臉色微變,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,隨手帶上了板門。

  他知黃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,並非故示閒暇,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內力,用以擾亂敵人心神,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,便不知不覺地為琴音所制。琴音舒緩,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;琴音急驟,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。但黃鐘公琴上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。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,對方勢必沒法擋架。黑白子深知黃鐘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,生怕自己內力受損,便退到琴堂之外。

 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,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,忽爾悄然無聲,忽爾錚然大響,過得一會,琴聲越彈越急。黑白子只聽得心神不定,呼吸不舒,又退到了大門外,再將大門關上。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,已幾不可聞,但偶爾琴音高亢,透了幾聲出來,仍令他心跳加劇。佇立良久,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,心下詫異:「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,內力竟也如此了得。怎地在我大哥『七弦無形劍』久攻之下,仍能支持得住?」

  正凝思間,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。丹青生低聲問道:「怎樣?」黑白子道:「已鬥了很久,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。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性命。」丹青生道:「我去向大哥求個情,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。」黑白子搖頭道:「進去不得。」

  便在此時,琴音錚錚大響,琴音響一聲,三個人便退出一步,琴音連響五下,三個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五步。禿筆翁臉色雪白,定了定神,才道:「大哥這『六丁開山』無形劍法當真厲害。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,那姓風的如何抵受得了?」

  言猶未畢,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,跟著啪啪數響,似是斷了好幾根琴弦。

  黑白子等吃了一驚,推開大門搶了進去,又再推開琴堂板門,只見黃鐘公呆立不語,手中瑤琴七弦皆斷,在琴邊垂了下來。令狐沖手持玉簫,站在一旁,躬身說道:「得罪!」顯而易見,這番比武又是黃鐘公輸了。

 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。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,在武林中是一位了不起的頂尖高手,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,若非親見,當真難信。

  黃鐘公苦笑道:「風少俠劍法之精,固為老朽生平所僅見,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,委實可敬可佩。老朽的『七弦無形劍』,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,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直如兒戲一般。我們四兄弟隱居梅莊,十餘年來沒涉足江湖,嘿嘿,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。」言下頗有淒涼之意。令狐沖道:「晚輩勉力支撐,多蒙前輩手下留情。」黃鐘公長歎一聲,搖了搖頭,頹然坐倒,神情蕭索。

  令狐沖見他如此,意有不忍,尋思:「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,以免他們得悉我受傷求治,便生障礙。但大丈夫光明磊落,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。」便道:「大莊主,有一事須當明言。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,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,實因晚輩身上一無內力之故。」

  黃鐘公一怔,站起身來,說道:「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晚輩多次受傷,內力盡失,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。」黃鐘公又驚又喜,顫聲問道:「當真?」令狐沖道:「前輩如果不信,一搭晚輩脈搏便知。」說著伸出了右手。

 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,心想他來到梅莊,雖非明顯為敵,終究不懷好意,何以竟敢坦然伸手,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?倘若黃鐘公借著搭脈的因頭,扣住他手腕上穴道,他便有天大本事,也已無從施展,只好任由宰割了。黃鐘公适才運出「六丁開山」神技,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,而且最後七弦同響,內力催到頂峰,竟致七弦齊斷,如此大敗,終究心有不甘,尋思:「你若引我手掌過來,想反扣我穴道,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。」當即伸出右手,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。他這一伸手之中,暗藏「虎爪擒拿手」、「龍爪功」、「小十八拿」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,不論對方如何變招,他至多抓不住對方手腕,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,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,令狐沖竟一動不動,毫無反擊之象。

  黃鐘公剛感詫異,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,弦數弛緩,確是內力盡失。他一呆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我可上了當啦,上了你老弟的當啦!」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,神情卻歡愉之極。

  他那「七弦無形劍」只是琴音,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,效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,擾亂敵招,對手內力越強,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厲害,萬不料令狐沖竟半點內力也無,這「七弦無形劍」對他也就全無功效。黃鐘公大敗之餘,心灰意冷,待得知悉所以落敗,並非由於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,忍不住大喜若狂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,笑道:「好兄弟,好兄弟!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?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晚輩內力全失,适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,已不免存心不良,怎可相欺到底?前輩對牛彈琴,恰好碰上了晚輩牛不入耳。」

  黃鐘公捋須大笑,說道:「如此說來,老朽的『七弦無形劍』倒還不算是廢物,我只怕『七弦無形劍』變成了『斷弦無用劍』呢,哈哈,哈哈!」

  黑白子道:「風少俠,你坦誠相告,我兄弟俱都感激。但你豈不知自泄弱點,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,已易如反掌?你劍法雖高,內力全無,終不能和我等相抗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二莊主此言不錯。晚輩深知四位莊主皆是英雄豪傑,這才明言。」

  黃鐘公點頭道:「甚是,甚是。風兄弟,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,也不妨直說。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,只須力之所及,無不從命。」

  禿筆翁道:「你內力盡失,想必是受了重傷。我有一至交好友,醫術如神,只是為人古怪,輕易不肯為人治病,但沖著我的面子,必肯為你施治。那『殺人名醫』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……」令狐沖失聲道:「是平一指平大夫?」禿筆翁道:「正是,你也聽過他的名字,是不是?」

  令狐沖黯然道:「這位平大夫,數月之前,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。」禿筆翁「啊喲」一聲,驚道:「他……他死了?」丹青生道:「他什麼病都能治,怎麼反而醫不好自己的病?啊,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?」令狐沖搖了搖頭,于平一指之死,心下一直甚是歉仄,說道:「平大夫臨死之時,還替晚輩把了脈,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,他確是不能醫治。」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,甚是傷感,呆呆不語,流下淚來。

  黃鐘公沉思半晌,說道:「風兄弟,我指點你一條路子,對方肯不肯答允,卻是難言。我修一通書信,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,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《易筋經》相授,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。這《易筋經》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,但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,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。」

  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,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,都十分對症,而且均是全力推介,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,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,不禁心下感激,說道:「這《易筋經》神技,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,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,此中甚有難處。」站起來深深一揖,說道:「四位莊主的好意,晚輩深為感激。死生有命,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麼打緊,倒叫四位掛懷了。晚輩這就告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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