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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傾心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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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狐沖好生奇怪,心想:「此人對我一片血誠,絕無可疑。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,會令人生氣?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,居然還對我極好,天下哪有這等怪事?倘若當真對我極好,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,他該當歡喜才是。」突然想起一事,心道:「啊,是了,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,對我甚為愛護,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。難道是風太師叔?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乾脆爽快,什麼地方不好了?」 只聽得草棚外一人輕輕咳嗽,低聲叫道:「令狐公子。」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,說道:「黃幫主,請進來。」黃伯流走進棚來,說道:「令狐公子,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,他們身有急事,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,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,請你原諒。」令狐沖道:「不用客氣。」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,已走了不少人。 黃伯流吞吞吐吐地說道:「這件事,咳,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,大夥兒一來是好奇,二來是想獻殷勤,想不到……本來嘛,人家臉皮子薄,不願張揚其事,我們這些莽漢粗人,誰都不懂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,這個……」 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,半點摸不著頭腦,問道:「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?」黃伯流乾笑幾聲,神色極是尷尬,說道:「別人可以抵賴,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。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,說什麼也只好承認。」令狐沖哼了一聲,道:「你請我喝一杯酒,也不見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。男子漢大丈夫,有什麼賴不賴的?」 黃伯流忙賠笑道:「公子千萬不可多心。唉,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,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,要不然問問俺孫女兒,也就不會得罪了人家,自家還不知道。唉,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,只怪俺媳婦命短,死得太早,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。」 令狐沖心想:「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,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。他請我喝酒,居然要問他兒媳婦、孫女兒,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。」 黃伯流又道:「事已如此,也就是這樣了。公子,你說早就認得老黃,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,好不好?啊,不對,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,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在下四歲那一年,就跟你賭過骰子,喝過老酒,你怎地忘了?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?」 黃伯流一怔,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,苦笑道:「公子恁地說,自然是再好不過。只是……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,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,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?嘿嘿……這個……」令狐沖道:「黃幫主直承其事,足見光明磊落,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。」黃伯流大喜,大聲道:「好,好,咱們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。」回頭一望,放低聲音說道:「公子保重,你良心好,眼前雖然有病,終能治好,何況聖……聖……神通廣大……啊喲!」大叫一聲,轉頭便走。 令狐沖心道:「什麼聖……聖……神通廣大?當真莫名其妙。」 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,喧嘩聲盡數止歇。他向平一指的屍身呆望半晌,走出棚來,猛地裏吃了一驚,岡上靜悄悄的,竟沒一個人影。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,又有人離岡他去,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乾乾淨淨。他提高嗓子叫道:「師父,師娘!」卻無人答應。他再叫:「二師弟,四師弟,小師妹!」仍無人答應。 眉月斜照,微風不起,偌大一座五霸岡上,竟便只他一人。眼見滿地都是酒壺、碗碟,此外帽子、披風、外衣、衣帶等四下散置,群豪去得匆匆,連東西也不及收拾。他更加奇怪:「他們走得如此倉促,倒似有什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,非趕快逃走不可。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天不怕、地不怕,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,當真令人難以索解。師父、師娘、小師妹他們,卻又到哪裏去了?要是此間真有什麼兇險,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?」 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,只覺天地雖大,卻沒一人關心自己安危,便在不久之前,有這許多人競相跟他結納討好,此刻雖以師父、師娘之親,也對他棄之如遺。 心口一酸,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,身子晃了晃,一跤摔倒。掙扎著要想爬起,呻吟了幾聲,半點使不出力道。他閉目養神,休息片刻,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,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,耳中嗡的一聲,眼前一黑,便即暈去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,神智漸複,琴聲優雅緩慢,入耳之後,激蕩的心情便即平復,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《清心普善咒》。令狐沖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,忽然見到一座小島,精神一振,便即站起,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,便一步一步地走過去,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。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,心想:「聽這琴聲,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。在洛陽之時,她不願我見她面目,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,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?」當下躬身說道:「令狐沖參見前輩。」 琴聲叮咚叮咚地響了幾下,戛然而止。令狐沖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,聽來說不出的舒服,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,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。 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:「有人彈琴!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。」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:「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,還把咱們瞧在眼裏麼?」他說到這裏,更提高噪子,喝道:「是哪些混賬王八羔子,在五霸岡上胡鬧,通統給我報上名來!」他中氣充沛,聲震四野,極具威勢。 令狐沖心道:「難怪司馬大、黃伯流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走,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。」隱隱覺得,司馬大、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,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,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,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,心想:「他們問起我來,倒是難以對答,不如避一避的為是。」當即走到草棚之後,又想:「棚中那位老婆婆,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。」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。 腳步聲響,三個人走上岡來。三人上得岡後,都「咦」的一聲,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。 那聲音宏亮的人道:「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裏去了?」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:「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,自然都夾了尾巴逃走啦。」另一人笑道:「好說,好說!那多半是仗了昆侖派譚兄的聲威。」三人縱聲大笑。 令狐沖心道:「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,一個是昆侖派的。少林派自唐初以來,向是武林領袖,單是少林一派,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為高,實力恐亦較強。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為武林中眾所欽佩。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法獨樹一幟,兼具沉雄輕靈之長。這兩派聯手,確是厲害,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,後面還有大援。可是師父、師娘卻又何必避開?」轉念一想,便即明白:「是了,我師父是明門正派的掌門人,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,見到少林、昆侖的高手,未免尷尬。」 只聽那昆侖派姓譚的道:「适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,那人卻又躲到哪裏去了?辛兄、易兄,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。」那聲音宏大的人道:「正是,還是譚兄細心,咱們搜上一搜,揪他出來。」另一人道:「辛師哥,我到草棚中去瞧瞧。」令狐沖聽了這句話,知道這人姓易,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,是他師兄。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。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賤妾一人獨居,夤夜之間,男女不便相見。」 那姓辛的道:「是個女的。」姓易的道:「剛才是你彈琴麼?」那婆婆道:「正是。」那姓易的道:「你再彈幾下聽聽。」那婆婆道:「素不相識,豈能徑為閣下撫琴?」那姓辛的道:「哼,有什麼稀罕?諸多推搪,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,咱們進去瞧瞧。」姓易的道:「你說是孤身女子,半夜三更的,卻在這五霸岡上幹什麼?十之八九,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。咱們進來搜了。」說著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。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,擋在草棚門口,喝道:「且住!」 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,都微微一驚,但見是個單身少年,亦不以為意。那姓辛的大聲喝道:「少年是誰?鬼鬼祟祟地躲在黑處,幹什麼來著?」 令狐沖道:「在下華山派令狐沖,參見少林、昆侖派的前輩。」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。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,道:「是華山派的?你到這裏幹什麼來啦?」令狐沖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,只胸口凸出,有如一鼓,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。另一個中年漢子和他穿著一式的醬色長袍,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。那昆侖派姓譚的背懸一劍,寬袍大袖,神態頗為瀟灑。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,又問:「你既是正派中弟子,怎地會在五霸岡上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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