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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傾心(4)


 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地亂罵,心頭早就有氣,這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,說道:「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,卻不也在五霸岡上?」那姓譚的哈哈一笑,道:「說得好,你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?」令狐沖道:「那是一位年高德劭、與世無爭的婆婆。」那姓易的斥道:「胡說八道!聽這女子聲音,顯然年紀不大,什麼婆婆不婆婆了?」令狐沖笑道:「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,那有什麼希奇?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,別說婆婆自己了。」姓易的道:「讓開!我們自己進去瞧瞧。」

  令狐沖雙手一伸,道:「婆婆說道,夤夜之間,男女不便相見。她跟你們素不相識,沒來由的又見什麼?」

  姓易的袖子一拂,一股勁力疾捲過來,令狐沖內力全失,毫無抵禦之能,撲地摔倒。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,倒是一怔,冷笑道:「你是華山派弟子?只怕吹牛!」說著走向草棚。

  令狐沖站起身來,臉上已給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,說道:「婆婆不願跟你們相見,你怎可無禮?在洛陽城中,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,卻也沒見到她一面。」那姓易的道:「這小子,說話沒上沒下,你再不讓開,是不是想再摔一大跤?」令狐沖道:「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,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。這位想來也必是昆侖派中赫赫有名之輩,黑夜之中,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,豈不叫江湖上好漢笑話?」

  那姓易的喝道:「偏有你這麼多廢話!」左手突出,啪的一聲,在令狐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。

  令狐沖內力雖失,但見他右肩微沉,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,急忙閃避,卻腰腿不由使喚,這一掌終於沒法避開,身子打了兩個轉,眼前一黑,坐倒在地。

  那姓辛的道:「易師弟,這人不會武功,不必跟他一般見識,妖邪之徒早已逃光,咱們走吧!」那姓易的道:「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到五霸岡上聚集,頃刻間又散得乾乾淨淨。聚得固然古怪,散得也挺希奇。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。在這草棚之中,多半能找到些端倪。」說著伸手便去推草棚門。

  令狐沖站起身來,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,說道:「易前輩,草棚中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,我只須有一口氣在,決不許你冒犯她老人家。」

  那姓易的哈哈大笑,道:「你憑什麼?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?」

  令狐沖道:「晚輩武藝低微,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?只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。你要進這草棚,先得殺了我。」

  那姓辛的道:「易師弟,這小子倒挺有骨氣,是條漢子,由他去吧。」那姓易的笑道:「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秘,還有什麼劍宗、氣宗之分。你是劍宗呢,還是氣宗?又還是什麼屁宗?哈哈,哈哈!」他這麼一笑,那姓辛的、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。

  令狐沖朗聲道:「恃強逞暴,叫什麼名門正派?你是少林派弟子?只怕吹牛!」

  那姓易的大怒,右掌一立,便要向令狐沖胸口拍去。眼見這一掌拍落,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,那姓辛的說道:「且住!令狐沖,若是名門正派的弟子,便不能跟人動手嗎?」令狐沖道:「既是正派中人,每次出手,總得說出個名堂。」

  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,道:「我說一二三,數到三字,你再不讓開,我便打斷你三根肋骨。一!」令狐沖微微一笑,說道:「打斷三根肋骨,何足道哉!」那姓易的大聲數道:「二!」那姓辛的道:「小朋友,我這個師弟,說過的話一定算數,你快快讓開吧。」

  令狐沖微笑道:「我這張嘴巴,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。令狐沖既還沒死,豈能讓你們對婆婆無禮?」說了這句話後,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,暗自運了口氣,將力道貫到右臂之上,但胸口登感劇痛,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。

  那姓易的喝道:「三!」左足踏上一步,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,嘴角邊微微冷笑,毫無讓開之意,右掌便即拍出。

  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,對方掌力已然襲體,手中長劍遞出,對準了他掌心。這一劍方位時刻,拿捏得妙到顛毫,那姓易的右掌拍出,竟來不及縮手,嗤的一聲輕響,跟著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。他急忙縮臂回掌,又是嗤的一聲,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。這一下受傷極重,他急躍退開數丈,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,驚怒交集,叫道:「賊小子裝傻,原來武功好得很啊!我……我跟你拚了。」

  辛、易、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,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,並未遞劍出招,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,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,劍法上的造詣,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。那姓易的雖氣惱之極,卻也已不敢輕敵,左手持劍,刷刷刷連攻三劍,卻都是試敵的虛招,每一招劍至中途,便即縮回。

  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,當時內力雖然亦已失卻,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,幾乎抬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。眼見那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,劍尖不絕顫抖,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,更不願與他為敵,說道:「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,只須三位離此他去,在下……在下願意誠心賠罪。」

 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,道:「此刻求饒,已然遲了。」長劍疾刺,直指令狐沖的咽喉。

  令狐沖行動不便,知這一劍無可躲避,當即挺劍刺出,後發先至,噗的一聲響,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。

  那姓易的五指一張,長劍落地。其時東方曙光已現,他眼見自己手腕上鮮血一點點地滴在地下綠草之上,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,過了半晌,才長歎一聲,掉頭便走。

  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,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妙絕倫,自己也決非對手,掛念師弟傷勢,叫道:「易師弟!」隨後趕去。

  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,問道:「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?」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,道:「正是!」那姓譚的瞧出他已身受重傷,雖然劍法精妙,但只須再挨得片刻,不用相攻,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,眼前正有個大便宜可撿,心想:「适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,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,我如將他打倒,擒去少林寺,交給掌門方丈發落,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,而且昆侖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。」當即踏上一步,微笑道:「少年,你劍法不錯,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,你瞧怎樣?」

  令狐沖一見他神情,便已測知他的心思,心想這人好生奸猾,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,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。豈知劍到中途,手臂已然無力,當的一聲響,長劍落地。那姓譚的大喜,呼的一掌,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。令狐沖哇的一聲,噴出一大口鮮血。

  兩人相距甚近,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,直噴在他臉上,更有數滴濺入了他口中。那姓譚的嘴裏嘗到一股血腥味,也不在意,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,右掌一起,又欲拍出,突然間一陣昏暈,摔倒在地。

 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,既感奇怪,又自慶倖,見他臉上顯出一層黑氣,肌肉不住扭曲顫抖,模樣詭異可怖,說道:「你用錯了真力,只好怪自己了!」

  游目四顧,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,樹梢百鳥聲喧,地下散滿了酒肴兵刃,種種情狀,說不出的古怪。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,說道:「婆婆,別來福體安康。」那婆婆道:「公子此刻不可勞神,請坐下休息。」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,當即依言坐下。

  只聽得草棚內琴聲輕輕響起,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,又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,令狐沖全身輕飄飄的,更無半分著力處,便似飄上了雲端,置身於棉絮般的白雲之上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琴聲越來越低,終於細不可聞而止。令狐沖精神一振,站起身來,深深一揖,說道:「多謝婆婆雅奏,令晚輩大得補益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捨命力抗強敵,讓我不致受辱於傖徒,該我謝你才是。」令狐沖道:「婆婆說哪裏話來?此是晚輩義所當為。」

  那婆婆半晌不語,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、仙翁之聲,似是手撥琴弦,暗自沉吟,有什麼事好生難以委決,過了一會,問道:「你……你這要上哪裏去?」

 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,只覺天地雖大,卻無容身之所,不由得連聲咳嗽,好容易咳嗽止息,才道:「我……我無處可去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你不去尋你師父、師娘?不去尋你的師弟,師……師妹他們了?」令狐沖道:「他們……他們不知到哪裏去了,我傷勢沉重,尋不著他們。就算尋著了,唉!」一聲長歎,心道:「就算尋著了,卻又怎地?他們也不要我了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你受傷不輕,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,登臨山水,以遣襟懷?卻也強於徒自悲苦。」令狐沖哈哈一笑,說道:「婆婆說得是,令狐沖於生死之事,本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。晚輩這就別過,下山遊玩去也!」說著向草棚一揖,轉身便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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