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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傾心(2)


  平一指道:「單是失血,那也罷了,這也不難調治,偏偏你又去跟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,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。」令狐沖奇道:「是五仙大補藥酒?」平一指道:「這五仙大補藥酒,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,所浸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,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,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,中間頗具生克之理。服了這藥酒之人,百病不生,諸毒不侵,陡增十餘年功力,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。老夫心慕已久,恨不得一見。聽說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,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,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。唉,風流少年,到處留情,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!」

  令狐沖只有苦笑,說道:「藍教主和晚輩只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,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,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。」

  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,點了點頭,說道:「如此說來,藍鳳凰給你喝這五仙大補藥酒,那也是沖著人家的面子了。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,那便是害上加害。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,亦有大毒。哼,他媽的亂七八糟!他五毒教只不過仗著幾張祖傳的古怪藥方,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什麼狗屁醫理、藥理了?他媽的攪得一塌糊塗!」

 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,覺此人性子太也暴躁,但見他臉色慘淡,胸口不住起伏,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,心下又覺歉仄,說道:「平前輩,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……」平一指怒道:「好意,好意!哼,天下庸醫殺人,哪一個不是好意?你知不知道,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,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?」令狐沖道:「這也大有可能。」平一指道:「什麼大有可能?確確實實是如此。我平一指醫過的人,她藍鳳凰憑什麼又來加一把手?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,若要一一化解,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,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我血中含有劇毒,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藥酒之故,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,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。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,飲食中也含有毒物,血中不免有毒,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,不傷身體。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,否則他脾氣更大了。」說道:「醫道藥理,精微深奧,原非常人所能通解。」

  平一指歎了口氣道:「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,大量失血,誤飲藥酒,我還是有辦法可治。這第四個大變,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。唉,都是你自己不好!」令狐沖道:「是,都是我自己不好。」平一指道:「這數日之中,你何以心灰意懶,不想再活?到底受了什麼重大委屈?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,察覺你傷勢雖重,病況雖奇,但你心脈旺盛,胸懷開朗,有一股勃勃生機。我先延你百日之命,然後在這百日之中,無論如何要設法治癒你的怪病。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,也不忙給你明言,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,卻是何故?」

  聽他問及此事,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,心想:「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《辟邪劍譜》,那也沒什麼,大丈夫心中無愧,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,可是……可是連小師妹竟也對我起疑,為了小林子,心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,那我活在世上,更有什麼意味?」

 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,接著道:「搭你脈象,這又是情孽牽纏。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,面目可憎,脾氣乖張,性情暴躁,最好是遠而避之,倘若命運不濟,真正是上天入地,沒法躲避,才只有極力容忍,虛與委蛇。你怎地如此想不通,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?這可大大的不是了。雖然,雖然那……唉,可不知如何說起?」說著連連搖頭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,面目可憎,脾氣乖張,性情暴躁,你上天入地,沒法躲避,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。你以己之妻,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,當真好笑。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,面目可憎……」

  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,走到草棚口,說道:「喂,平大夫,怎地還沒治好?」平一指臉一沉,道:「治不好的了!」桃花仙一怔:「治不好,那你怎麼辦?」轉頭向令狐沖道:「不如出來喝酒吧。」令狐沖道:「好!」平一指怒道:「不許去!」桃花仙嚇了一跳,轉身便走,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。

  平一指道:「令狐公子,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,就算大羅金仙,只怕也難以辦到,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,也未始不能。可是必須聽我的話,第一須得戒酒;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,女色更萬萬沾染不得,別說沾染不得,連想也不能想;第三不能跟人動武。這戒酒、戒色、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,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。」

  令狐沖哈哈大笑。平一指怒道:「有什麼可笑?」令狐沖道:「人生在世,會當暢情適意,連酒也不能喝,女人不能想,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,還做什麼人?不如及早死了,來得爽快。」平一指厲聲道:「我一定要你戒,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,豈不聲名掃地?」

  令狐沖伸出手去,按住他右手手背,說道:「平前輩,你一番美意,晚輩感激不盡。只是生死有命,前輩醫道雖精,也難救必死之人,治不好我的病,于前輩聲名絲毫無損。」語意甚是誠摯。

  豁喇一聲,又有一人探頭進來,卻是桃根仙,大聲道:「令狐沖,你的病治好了嗎?」令狐沖道:「平大夫醫道精妙,已把我治好了。」桃根仙道:「妙極,妙極。」進來拉住他袖子,說道:「喝酒去,喝酒去!」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,道:「多謝前輩費心。」

  平一指也不還禮,愁眉緊鎖,口中低聲喃喃自語。

  桃根仙道:「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。他是『殺人名醫』,他醫好一人,要殺一人,倘若醫不好一人,那又怎麼辦?豈不是搞不明白了?」令狐沖笑道:「胡說八道!」兩人手臂相挽,走出草棚。

  四下群豪聚集轟飲。令狐沖一路走過去,有人斟酒過來,便即酒到杯幹。

  群豪見他逸興遄飛,放量喝酒,談笑風生,心下無不歡喜,都道:「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干雲,令人心折。」

  令狐沖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,忽然想起平一指來,斟了一大碗酒,口中大聲唱歌:「今朝有酒今朝醉……」走進草棚,說道:「平前輩,我敬你一碗酒。」

  燭光搖晃之下,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。令狐沖一驚,酒意登時醒了三分。細看他時,本來的一頭烏髮竟已變得雪白,臉上更是皺紋深陷,幾個時辰之中,恰似老了一二十年。只聽他喃喃說道:「醫好一人,要殺一人,醫不好人,我怎麼辦?」

  令狐沖熱血上湧,大聲道:「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什麼?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?」

  平一指道:「醫不好人,那便殺我自己,否則叫什麼『殺人名醫』?」突然站起身來,身子晃了幾下,噴出幾口鮮血,撲地倒了。

  令狐沖大驚,忙去扶他時,只覺他呼吸已停,竟然死了。令狐沖將他抱起,不知如何是好。耳聽得草棚外轟飲之聲漸低,心下一片淒涼。悄立良久,不禁掉下淚來。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,無力再抱,於是輕輕放在地下。

  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,低聲道:「令狐公子!」令狐沖見是祖千秋,淒然道:「祖前輩,平大夫死了。」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,低聲說道:「令狐公子,我求你一件事。倘若有人問起,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,好不好?」令狐沖一怔,問道:「那為什麼?」祖千秋道:「也沒什麼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咳,再見,再見!」

  他前腳走出草棚,跟著便走進一人,卻是司馬大,向令狐沖道:「令狐公子,在下有個說不出口的……不大說得出的這個……倘若有人問起,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,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,那就感激不盡。」令狐沖道:「是。這卻是為何?」司馬大神色忸怩,便如孩童做錯了事,忽然給人捉住一般,囁嚅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令狐沖道:「令狐沖既不配做閣下的朋友,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。」司馬大臉色一變,突然雙膝一屈,拜了下去,說道:「公子說這等話,可坑殺俺了。俺求你別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,只為免得惹人生氣,公子忽然見疑,俺剛才說過的話,只當是司馬大放屁!」令狐沖忙伸手扶起,道:「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?請問島主,你到五霸岡上見我,何以會令人生氣?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,儘管沖著在下一人來好了……」司馬大連連搖手,微笑道:「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。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,哪裏有什麼痛恨之理?唉,小人粗胚一個,實在不會說話,再見,再見。總而言之,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,以後你有什麼差遣,只須傳個訊來,火裏火裏去,水裏水裏去,司馬大只要皺一皺眉,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!」說著一拍胸口,大踏步走出草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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