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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灌藥(3)


  令狐沖心下大奇:「什麼?老頭子的女兒芳名『不死』,豈不叫做『老不死』?啊,是了,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,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,便給她取名『不死』,到老不死,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。她是『不』字輩,跟我師父是同輩。」越想越覺好笑。

  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沒半點血色的臉蛋,一頭三尺來長的頭發散在布被之上,頭髮也是稀疏淡黃。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面貌倒也清秀,雙眼緊閉,睫毛甚長,低聲叫道:「爹!」卻不睜眼。

  老頭子道:「不兒,爹爹給你煉製的『續命八丸』已經大功告成,今日便可服用了,你吃了之後,毛病便好,就可起床玩耍。」那少女「嗯」的一聲,似乎並不怎麼關切。

  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,心下更是過意不去,又想:「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,無可奈何之中,只好騙騙她了。」

 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,道:「你坐起一些好吃藥,這藥得來不易,可別糟蹋了。」那少女慢慢坐起,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。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,十分詫異,眼珠不住轉動,瞧著令狐沖,問道:「爹,他……他是誰?」

  老頭子微笑道:「他麼?他不是人,他是藥。」那少女茫然不解,道:「他是藥?」老頭子道:「是啊,他是藥。那『續命八丸』藥性太過猛烈,我兒服食不宜,因此先讓這人服了,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,最為適當。」那少女道:「刺他的血?他會痛的,那……那不大好。」老頭子道:「這人是個蠢材,不知道痛的。」那少女「嗯」的一聲,閉上了眼。

  令狐沖又驚又怒,正欲破口大駡,轉念一想:「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,雖非有意,總之是我壞了大事,害了她性命。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,以我之血,救她性命,贖我罪愆,有何不可?」當下淒然一笑,並不說話。

 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,只待他一出聲叫駡,立即點他啞穴,豈知他竟神色泰然,不以為意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他怎知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,本已心灰意懶,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,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,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,更覺了無生趣,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。

  老頭子問道:「我要刺你心頭熱血,為我女兒治病了,你怕不怕?」令狐沖淡淡地道:「那有什麼可怕?」老頭子側目凝視,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神色,說道:「刺出你心頭之血,你便性命不保了,我有言在先,可別怪我沒告知你。」令狐沖淡淡一笑,道:「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,早死幾年,遲死幾年,也沒多大分別。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,那是再好不過,勝於我白白地死了,對誰都沒好處。」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,只怕非但毫不悲戚,說不定還要罵聲:「活該!」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。

  老頭子大拇指一翹,贊道:「這等不怕死的好漢,當真難得!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,便難活命,否則的話,真想就此饒了你。」

 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,右手執了尖刀,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,敷在令狐沖心口。

  正在此時,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:「老頭子,快開門,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。」老頭子眉頭一皺,右手刀子一劃,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,將一半塞在令狐衝口中,說道:「什麼好東西了?」放下刀子,出去開門,讓祖千秋進屋。

  祖千秋道:「老頭子,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?當時事情緊急,又找你不到。我只好取了你的『續命八丸』,騙他服下。倘若你自己知道了,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,可是他就未必肯服。」老頭子怒道:「胡說八道……」

 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,低聲說了幾句話。老頭子突然跳起,大聲道:「有這等事?你……你……可不是騙我?」祖千秋道:「騙你作甚?我打聽得千真萬確。老頭子,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,知己之極,我辦這件事,可合了你心意吧?」老頭子頓足叫道:「不錯,不錯!該死,該死!」

  祖千秋奇道:「怎地又是不錯,又是該死?」老頭子道:「你不錯,我該死!」祖千秋更加奇了,道:「你為什麼該死?」

  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,直入女兒房中,向令狐沖納頭便拜,叫道:「令狐公子,令狐爺爺,小人豬油蒙了心,今日得罪了你。幸好祖千秋及時趕到,如我一刀刺死了你,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,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。」說著連連叩頭。

  令狐衝口中塞著半截手巾,呵呵做聲,說不出話來。

  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,問道:「令狐公子,你怎地到了這裏?」令狐沖忙道:「老前輩快快請起,這等大禮,我可愧不敢當。」老頭子道:「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,多多冒犯,唉,唉,該死,該死!胡塗透頂!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,個個都要死,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。」

  祖千秋睜大了眼,問道:「老頭子,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裏幹什麼?」老頭子道:「唉,總之是我倒行逆施,胡作非為,你少問一句行不行?」祖千秋又問:「這盆熱水和這把尖刀放在這裏,又幹什麼來著?」只聽得啪啪啪啪幾聲,老頭子舉起手來,力批自己雙頰。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南瓜,這幾下著力擊打,登時更加腫脹不堪。

  令狐沖道:「種種情事,晚輩胡裏胡塗,實不知半點因由,還望兩位前輩明示。」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他身上綁縛,說道:「咱們一面喝酒,一面詳談。」令狐沖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,問道:「令愛的傷勢,不致便有變化麼?」

  老頭子道:「沒有,不會有變化,就算有變化,唉,這個……那也是……」他口中嘮嘮叨叨的,也不知說些什麼,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,倒了三碗酒,又端出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,恭恭敬敬地舉起酒碗,敬了令狐沖一碗。令狐沖一口飲了,只覺酒味淡薄,平平無奇,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,卻又好上十倍。

  老頭子說道:「令狐公子,老朽胡塗透頂,得罪了公子,唉,這個……真是……」一臉惶恐之色,不知說什麼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。祖千秋道:「令狐公子大人大量,也不會怪你。再說,你這『續命八丸』倘若有些效驗,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,那麼你反有功勞了。」老頭子道:「這個……功勞是不敢當的,祖賢弟,還是你功勞大。」祖千秋笑道:「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,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,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吧。」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,打開蓋子,掏出一把把人參來,有粗有細,看來就沒十斤,也有八斤。

  老頭子道:「從哪里弄這許多人參?」祖千秋笑道:「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來的。」老頭子哈哈大笑,道:「劉備借荊州,不知何日還。」

  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,卻掩不住眉間憂愁,說道:「老先生,祖先生,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,雖是一番好意,但一個欺騙在先,一個擄綁在後,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裏了。」

  老祖二人一聽,當即站起,連連作揖,齊道:「令狐公子,老朽罪該萬死。不論公子如何處罰,老朽二人都罪有應得。」令狐沖道:「好,我有一事不明,須請直言相告。請問二位到底是沖著誰的面子,才對我這等相敬?」

 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。老頭子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這個嗎?」祖千秋道:「公子爺當然知道。那一位的名字,恕我們不敢提及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我的的確確不知。」暗忖:「是風太師叔麼?是不戒大師麼?是田伯光麼?是綠竹翁麼?可是似乎都不像。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,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,不許我洩露行蹤,他怎會下山來幹這等事?不戒大師、田伯光、綠竹翁他們性子直爽,做事也不會如此隱秘。」

  祖千秋道:「公子爺,你問的這件事,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,你就殺了我們,也不會說。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,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?」

 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,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決計不說的了,便道:「好,你們既然不說,我心中怒氣不消。老先生,你剛才將我綁在椅上,嚇得我魂飛魄散,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,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,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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