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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學琴(4)


  王家駒道:「那怎麼成?你是我家的客人,不看僧面看佛面,我金刀王家的客人,怎能在洛陽城中叫人打了不找回場子?這口氣倘若不出,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裏麼?」

  令狐沖內心深處,對「金刀王家」本就頗有反感,又聽他左一個「金刀王家」,右一個「金刀王家」,倒似「金刀王家」乃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,忍不住脫口而出:「對付幾個流氓混混,原用得著金刀王家。」他話一出口,已然後悔,正想致歉,王家駒臉色已沉了下來,道:「令狐兄,你這是什麼話?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,你今日的性命還在麼?」令狐沖淡淡一笑,道:「是啊!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。」

  王家駒聽他語氣,知他說的乃是反話,更加有氣,大聲道:「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,連洛陽城中幾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,嘿嘿,旁人不知,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?」

  令狐沖百無聊賴,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,說道:「我本就連虛名也沒有,『浪得虛名』四字,卻也談不上了。」

  便在這時,房門外有人說道:「兄弟,你跟令狐兄在說什麼?」門帷一掀,走進一個人來,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。

  王家駒氣憤憤地道:「哥哥,我好意為他出氣,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,每個人都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,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。」王家駿道:「兄弟,你有所不知,适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,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,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,以一柄長劍,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,當真是劍術如神,天下罕有,哈哈!」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,顯然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。王家駒跟著也哈哈一笑,說道:「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,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,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,哈哈,哈哈!」

  令狐沖也不動怒,嘻嘻一笑,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,輕輕搖晃。

  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,前來盤問令狐沖。王伯奮、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,不可得罪了客人,但他見令狐沖神情傲慢,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眼裏,漸漸地氣往上沖,說道:「令狐兄,小弟有一事請教。」聲音說得甚響。令狐沖道:「不敢。」王家駿道:「聽平之表弟言道,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,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。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」王家駿道:「我姑丈姑母的遺言,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?」令狐沖道:「不錯。」王家駿道:「那麼我姑丈的《辟邪劍譜》呢?」

  令狐沖一聽,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,退了一步,道:「我姑丈有一部《辟邪劍譜》,托你交給平之表弟,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?」令狐沖聽他信口誣衊,只氣得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誰……誰說有一部《辟……辟邪劍譜》,托……托……托我交給林師弟?」王家駿笑道:「倘若並無其事,你又何必作賊心虛,說起話來也膽戰心驚?」令狐沖強抑怒氣,說道:「兩位王兄,令狐沖在府上是客,你說這等話,是令祖、令尊之意,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?」

  王家駿道:「我不過隨口問問,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?跟我爺爺、爹爹可全不相干。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,武林中眾所知聞,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,他隨身珍藏的《辟邪劍譜》又不知去向,我們既是至親,自不免要查問查問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是小林子叫你問的,是不是?他自己為什麼不來問我?」

  王家駒嘿嘿嘿地笑了三聲,說道:「平之表弟是你師弟,他又怎敢開口問你?」令狐沖冷笑道:「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,嘿嘿,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。那麼去叫林平之來吧。」王家駿道:「閣下是我家客人,『逼問』二字,可擔當不起。我兄弟不過心懷好奇,這麼問上一句,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,不肯答呢,我們自也無法可施。」

  令狐沖點頭道:「我不肯答!你們無法可施,這就請吧!」

  王氏兄弟面面相覷,沒料到他乾淨爽快,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。

  王家駿咳嗽一聲,另找話頭,說道:「令狐兄,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,這手劍招如此神奇,多半是從《辟邪劍譜》中學來的吧!」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,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雙手忍不住發顫,登時心下一片雪亮:「師父、師娘和眾師弟、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,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,我始終不明白是什麼緣故。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《辟邪劍譜》。他們既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,我又不肯洩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,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,突然之間劍術大進,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,若不是從《辟邪劍譜》中學到了奇妙高招,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?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,沒人能料想得到,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,人人自然都會猜想,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的《辟邪劍譜》,必定是落入了我手中。旁人這般猜想,並不希奇。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,師妹和我情若兄妹,我令狐沖是何等樣人,居然也信我不過?嘿嘿,可真將人瞧得小了!」思念及此,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。

  王家駒甚為得意,微笑道:「我這句話猜對了,是不是?那《辟邪劍譜》呢?我們也不想瞧你的,只是物歸原主,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,也就是啦。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我從來沒見過什麼《辟邪劍譜》。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,他身上倘若有什麼劍譜,旁人早已搜了出來。」王家駿道:「照啊,那《辟邪劍譜》何等寶貴,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?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。他們臨死之時,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,哪知道……哪知道……嘿嘿!」王家駒道:「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,就此吞沒!」

  令狐沖越聽越怒,本來不願多辯,但此事關聯太過重大,不能蒙此污名,說道:「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麼一部神妙劍譜,他自己該當無敵於世了,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,竟然為他們所擒?」

  王家駒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一時張口結舌,無言以對。王家駿卻能言善辯,說道:「天下之事,無獨有偶。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,劍術通神,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,竟然為他們所擒,那是什麼緣故?哈哈,這叫做真人不露相。可惜哪,令狐兄,你做得未免也太過分了些,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,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全無招架之力。這番做作,任誰也難以相信。既是絕不可信,其中自然有詐。令狐兄,我勸你還是認了吧!」

  按著令狐沖平日的性子,早就反唇相譏,只是此事太也湊巧,自己身處嫌疑之地,什麼「金刀王家」,什麼王氏兄弟,他半點也沒放在心上,卻不能讓師父、師娘、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,當即莊容道:「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什麼《辟邪劍譜》。福州林總鏢頭的遺言,我也已一字不漏地傳給了林師弟知曉。令狐沖若有欺騙隱瞞之事,罪該萬死,不容於天地之間。」說著叉手而立,神色凜然。

  王家駿微笑道:「這等關涉武林秘籍的大事,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,便能混蒙了過去,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。」令狐沖強忍怒氣,道:「依你說該當如何?」王家駒道:「我兄弟斗膽,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。」他頓了一頓,笑嘻嘻地道:「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,動彈不得,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裏裏外外地大搜一陣。」令狐沖冷笑道:「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,哼,當我令狐沖是小賊麼?」王家駿道:「不敢!令狐兄既說沒取《辟邪劍譜》,又何必怕人搜檢?搜上一搜,倘若身上並無劍譜,從此洗脫了嫌疑,豈不是好?」令狐沖點頭道:「好!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,好讓他二人作個證人。」

 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,兄弟落了單,立刻便為令狐沖所乘,若二人同去,他自然會將《辟邪劍譜》收了起來,再也搜檢不到,說道:「要搜便搜,令狐兄若不是心虛,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?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我容你們搜查身子,只不過要在師父、師娘、師妹三人面前證明自己清白,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,信不過也好,令狐沖理會做甚?小師妹若不在場,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?」當下緩緩搖頭,說道:「憑你二位,只怕還不配搜我!」

 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,越認定他身上藏了《辟邪劍譜》,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,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,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,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。王家駿日前眼見他給幾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,無力抗拒,料想他只不過劍法了得,拳腳功夫卻甚平常,此刻他手中無劍,正好乘機動手,當下向兄弟使個眼色,說道:「令狐兄,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,大家破了臉,卻沒什麼好看。」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。

  王家駒挺起胸膛,直撞過去。令狐沖伸手一擋。王家駒大聲道:「啊喲,你打人麼?」

  刁住他手腕,往下便是一壓。他想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,終究不可小覷了,這一刁一壓,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,更運上了十成力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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