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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學琴(3)


  一出店門,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備妥當。女眷坐車,男客乘馬,車輛帷幄華麗,牲口鞍轡鮮明。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客店迎賓,還不到一個時辰,倉促之間,車馬便已齊備,單此一節,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聲勢。

  到得王家,但見房舍高大,朱紅漆的大門,門上兩個大銅環,擦得晶光雪亮,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。一進大門,見梁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,寫著「見義勇為」四個金字,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撫某人。

  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,宴請岳不群師徒,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,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、富商大賈。

  令狐沖是華山派大弟子,遠來男賓之中,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長。眾人見他衣衫襤褸,神情萎靡,均暗暗納罕。但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,丐幫的首領高手便個個穿得破破爛爛,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,自非尋常,都對他甚為客氣。

  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,由王伯奮做主人相陪。酒過三巡,王伯奮見他神情冷漠,問他三句,往往只答一句,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裏,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,這人對自己父子連頭也不曾磕一個,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倒是老實不客氣地收了,不由得暗暗生氣,談到武功上頭,便旁敲側擊,提了幾個疑難向他請教考問。

  令狐沖唯唯否否,全不置答。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,只是見王家如此豪奢,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,當真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林平之一到外公家,便即換上蜀錦長袍,他本來相貌俊美,這一穿戴,越發顯得富貴郁雅,豐神如玉。令狐沖一見之下,更不由得自慚形穢,尋思:「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,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,跟了我這窮光蛋,一世又有什麼出息?」他一顆心來來回回,盡是在岳靈珊身上纏繞,不論王伯奮跟他說什麼話,自然都聽而不聞了。

  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,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,這一晚卻連碰了令狐沖這年輕人幾個釘子,依著他平時心性,早就要發作,只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,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甚是尊重,當下強抑怒氣,接連向令狐沖敬酒。令狐沖酒到杯幹,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。他本來酒量甚宏,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,但此時內力已失,大大打了個折扣,兼之酒入愁腸,加倍易醉,喝到四十餘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。王伯奮心想:「你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,我外甥是你師弟,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叔或是世叔。你一聲不叫,那也罷了,對我竟不理不睬。你當我王伯奮是什麼人?好,今日灌醉了你,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地出個醜。」

  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,酒意已有八分了,王伯奮笑道:「令狐老弟華山首徒,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,武功高,酒量也高。來人哪,換上大碗,給令狐少爺倒酒。」

  王家家人轟聲答應,上來倒酒。令狐沖一生之中,人家給他斟酒,那可從未拒卻過,當下酒到碗幹,又喝了五六大碗,酒氣湧將上來,將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。

  同席的人都道:「令狐少俠醉了。喝杯熱茶醒醒酒。」王伯奮笑道:「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,哪有這麼容易醉的?令狐老弟,幹了!」又跟他斟滿了一碗酒。

  令狐沖道:「哪……哪裏醉了?幹了!」舉起酒碗,咕嘟咕嘟地喝下,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,突然間身子一晃,張嘴大嘔,腹中酒菜淋淋漓漓地吐滿了一桌。酒汁殘菜,四散熏人。同席之人一齊驚避,王伯奮卻不住冷笑。令狐沖這麼一嘔,大廳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。

  岳不群夫婦皺起了眉頭,心想:「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盤,在這許多貴賓之前出醜。」

  勞德諾和林平之同時搶過來扶住令狐沖。林平之道:「大師哥,我扶你歇歇去!」令狐沖道:「我……我沒醉,我還要喝酒,拿酒來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,是,快拿酒來。」令狐沖醉眼斜睨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小林子,怎地不去陪小師妹?拉著我幹嗎?多事!」勞德諾低聲道:「大師哥,咱們歇歇去,這裏人多,別亂說話!」令狐沖怒道:「我亂說什麼了?師父派你來監視我、看牢我,你……你找到了什麼憑據?就算沒有,也好造假些去討好師父啊!」勞德諾生怕他醉後更加口不擇言,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,硬生生將他架入後進廂房中休息。

  岳不群聽到他說「師父派你來監視我,你找到了什麼憑據」這句話,饒是他修養極好,也忍不住變色。王元霸笑道:「岳老弟,後生家酒醉後胡言亂語,理他作甚?來來來,喝酒!」岳不群強笑道:「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,倒叫王老爺子見笑了。」

  筵席散後,岳不群囑咐勞德諾此後不可跟隨令狐沖,只暗中留神便是。

  當晚王元霸叫來兩子,關上了書房門,與岳不群夫婦談論福威鏢局給青城派挑散、女兒女婿為余滄海及木高峰害死、今後如何報仇雪恨之事。岳不群慨然直言,青城派人多勢眾,五嶽劍派內部又有紛爭,此刻起釁,未必能占上風,日後如須出一份力,華山派上下義不容辭。王元霸父子和林平之齊向岳不群夫婦道謝,兩家直說到深夜方散。

  令狐沖這一醉,直到次日午後才醒,昨晚自己說過些什麼,卻一句也不記得了。只覺頭痛欲裂,見自己獨睡一房,臥具甚是精潔。他踱出房來,眾師弟一個也不見,一問下人,原來是在後面講武廳上,和金刀門王家的子侄、弟子切磋武藝。令狐沖心道:「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幹什麼?不如到外面逛逛去。」當即揚長出門。

  洛陽是數朝都城,規模宏偉,市肆卻不甚繁華。令狐沖識字不多,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,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,茫然不明來歷,看得毫無興味。信步走進一條小巷,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。他擠身進去,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,取出銀子,便和他們呼麼喝六地賭了起來。到得傍晚,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。

  一連數日,他便和這群無賴賭錢喝酒,頭幾日手氣不錯,贏了幾兩,第四日上卻一敗塗地,四十幾兩銀子輸得乾乾淨淨。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。令狐沖怒火上沖,只管叫酒喝,喝得幾壺,店小二道:「小夥子,你輸光了錢,這酒賬怎麼還?」令狐沖道:「欠一欠,明日來還。」店小二搖頭道:「小店本小利薄,至親好友,概不賒欠!」令狐沖大怒,喝道:「你欺侮小爺沒錢麼?」店小二笑道:「不管你是小爺、老爺,有錢便賣,無錢不賒。」

  令狐沖回顧自身,衣衫襤褸,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,除了腰間一口長劍,更無他物,當即解下劍來,往桌上一拋,說道:「給我去當鋪裏當了。」

  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,忙道:「好!我給你去當。」捧劍而去。

  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。令狐沖喝幹了一壺,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,道:「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。」將銀子和當票都塞了給他。令狐沖一掂銀子,連三兩也不到,當下也不多說,又和眾無賴賭了起來。賭到傍晚,連喝酒帶輸,二兩餘銀子又不知去向。

  令狐沖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:「借三兩銀子來,贏了加倍還你。」陳歪嘴笑道:「輸了呢?」令狐沖道:「輸了?明天還你。」陳歪嘴道:「諒你這小子家裏也沒銀子,輸了拿什麼來還?賣老婆麼?賣妹子麼?」令狐沖大怒,反手便是一記耳光,這時酒意早有了八九分,順手便將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。陳歪嘴叫道:「反了,反了!這小子是強盜。」眾無賴本是一夥,一擁而上,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沖身上招呼。

  令狐沖手中無劍,又力氣全失,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,拳打足踢,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。忽聽得馬蹄聲響,有幾騎馬經過身旁,馬上有人喝道:「閃開,閃開!」揮起馬鞭,將眾無賴趕散。令狐沖俯伏在地,再也爬不起來。

  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:「咦,這不是大師哥麼?」正是岳靈珊。另一人道:「我瞧瞧去!」卻是林平之。他翻身下馬,扳過令狐沖的身子,驚道:「大師哥,你怎麼啦?」令狐沖搖了搖頭,苦笑道:「喝醉啦!賭輸啦!」林平之忙將他抱起,扶上馬背。

  除了林平之、岳靈珊二人外,另有四騎馬,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,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。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,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,哪料到竟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狽。那四人都大為訝異:「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,爺爺平日提起,好生讚揚,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,也確各有不凡功夫。這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,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?」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,又不是假的,這可真奇了。

  令狐沖回到王元霸府中,將養了數日,這才漸漸康復。岳不群夫婦聽說他跟無賴賭博,輸了錢打架,甚是氣惱,也不來看他。

  到第五日上,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地走進房來,說道:「令狐大哥,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。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,我都已找了來,狠狠地給抽了一頓鞭子。」

  令狐沖對這件事其實並不介懷,淡淡地道:「那也不必了。那日是我喝醉了酒,本來是我的不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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