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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傳劍(5)


  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,此番下山,不久便毒發身亡,和他惡鬥數日,不知不覺間已對他生出親近之意,一時衝動,脫口便想叫將出來:「我隨你下山便了。」但隨即想起,自己受罰在崖上思過,不奉師命,決不能下崖一步,何況此人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,這一隨他下山,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,將來身敗名裂,禍患無窮,話到口邊,終於縮住。

  眼見他下崖而去,當即回入山洞,向風清揚拜伏在地,說道:「太師叔不但救了徒孫性命,又傳了徒孫上乘劍術,此恩此德,永難報答。」

  風清揚微笑道:「上乘劍術,上乘劍術,嘿嘿,還差得遠呢。」他微笑之中,大有寂寞淒涼的味道。令狐沖道:「徒孫斗膽,求懇太師叔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。」風清揚道:「你要學獨孤九劍,將來不會懊悔麼?」

  令狐沖一怔,心想將來怎麼會懊悔?一轉念間,心道:「是了,這獨孤九劍並非本門劍法,太師叔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。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,曾說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再者,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,已學了不少恒山、衡山、泰山、嵩山各派的劍法,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。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,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,我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,正是莫大的機緣。」當即拜道:「這是徒孫的畢生幸事,將來只有感激,決無懊悔。」

  風清揚道:「好,我便傳你。這獨孤九劍我若不傳你,過得幾年,世上便永遠沒這套劍法了。」說時臉露微笑,顯是深以為喜,說完之後,神色卻轉淒涼,沉思半晌,這才說道:「田伯光決不會就此甘心,但縱然再來,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。你武功已勝於他,陰謀詭計又勝於他,永遠不必怕他了。咱們時候大為充裕,須得從頭學起,紮好根基。」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「總訣式」依著口訣次序,一句句地解釋,再傳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。

  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,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,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,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干上乘武學的道理,每一刻都學到幾項奇巧奧妙的變化,不由得歡喜讚歎,情難自已。

  一老一少,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,自「總訣式」、「破劍式」、「破刀式」以至「破槍式」、「破鞭式」、「破索式」、「破掌式」、「破箭式」而學到了第九劍「破氣式」。那「破槍式」包括破解長槍,大戟、蛇矛、齊眉棍、狼牙棒、白蠟杆、禪杖、方便鏟種種長兵刃之法。「破鞭式」破的是鋼鞭、鐵鐧、點穴橛、拐子、蛾眉刺、匕首、板斧、鐵牌、八角槌、鐵椎等等短兵刃。「破索式」破的是長索、軟鞭、三節棍、鏈子槍、鐵鍊、漁網、流星飛錘等等軟兵刃。雖只一劍一式,卻變化無窮,學到後來,前後式融會貫通,更是威力大增。

  最後這三劍更加難學。「破掌式」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,對方既敢以空手來鬥自己利劍,武功上自有極高造詣,手中有無兵器,相差已是極微。天下的拳法、腿法、指法、掌法繁複無比,這一劍「破掌式」,將長拳短打、擒拿點穴、鷹爪虎爪、鐵沙神掌,諸般拳腳功夫盡數包括內在。「破箭式」這個「箭」字,則總羅諸般暗器,練這一劍時,須得先學聽風辨器之術,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,還須借力反打,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傷敵。

  至於第九劍「破氣式」,風清揚只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,說道:「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的敵手而用,神而明之,存乎一心。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,欲求一敗而不可得,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。同是一門華山劍法,同是一招,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,這獨孤九劍自也一般。你縱然學得了劍法,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,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高手。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,要想多勝少敗,再苦練二十年,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了。」

  令狐沖越學得多,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,不知要有多少時日,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奧秘,聽太師叔要自己苦練二十年,絲毫不覺驚異,再拜受教,說道:「徒孫倘能在二十年之中,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制這九劍的遺意,領會太師叔所授的心法,那是大喜過望了。」

  風清揚道:「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。獨孤大俠是絕頂聰明之人,學他的劍法,要旨在一個『悟』字,決不在死記硬記。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,則無所施而不可,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,也不相干,臨敵之際,更是忘記得越乾淨徹底,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。你資質甚好,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。何況當今之世,真有什麼了不起的英雄人物,嘿嘿,只怕也未必。以後自己好好用功,我可要去了。」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太師叔,你……你上哪裏去?」風清揚道:「我本在這後山居住,已住了數十年,日前一時心喜,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,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。怎麼還不回去?」令狐沖喜道:「原來太師叔便在後山居住,那再好沒有了。徒孫正可朝夕侍奉,以解太師叔的寂寞。」

  風清揚厲聲道:「從今以後,我再也不見華山派門中之人,連你也非例外。」見令狐沖神色惶恐,便語氣轉和,說道:「沖兒,我跟你既有緣,亦複投機。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,實是大暢老懷。你如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,今後別來見我,以至令我為難。」令狐沖心中酸楚,道:「太師叔,那為什麼?」風清揚搖搖頭,說道:「你見到我的事,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。」令狐沖含淚道:「是,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。」

  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,說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!」轉身下崖。令狐沖跟到崖邊,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,在後山隱沒,不由得悲從中來,俯首墜淚。

 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,雖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,但於他議論風範,不但欽仰敬佩,更覺親近之極,說不出的投機。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,可是令狐沖內心,卻隱隱然有一份平輩知己、相見恨晚的交誼,比之恩師岳不群,似乎反而親切得多,心想:「太師叔年輕時,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,也是一副天不怕、地不怕、任性行事的性格。他教我劍法時,總是說『人使劍法,不是劍法使人』,總說『人是活的,劍法是死的,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』。這道理千真萬確,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?」

  他微一沉吟,便想:「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?他知我性子太過隨便,跟我一說了這道理,只怕我得其所哉,亂來一氣,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。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,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。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,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,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。」又想:「太師叔的劍術自已出神入化,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,令我大開眼界。比之師父,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。」

  回想風清揚臉帶病容,尋思:「這十幾天中,他有時輕聲歎息,顯然有什麼重大的傷心事,不知為了什麼?」歎了口氣,提了長劍,出洞便練了起來。

  練了一會,順手使出一劍,竟是本門劍法的「有鳳來儀」。他一呆之下,搖頭苦笑,自言自語:「錯了!」跟著又練,過不多時,順手一劍,又是「有鳳來儀」,不禁發惱,尋思:「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,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,使劍時稍一滑溜,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,卻不是獨孤劍法了。」突然間心念一閃,心道:「太師叔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,順其自然,那麼使本門劍法,有何不可?甚至便將衡山、泰山諸派劍法、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,又有何不可?倘若硬要劃分,某種劍法可使,某種劍法不可使,那便是有所拘泥了。」

  此後便即任意發招,倘若順手,便將本門劍法以及石壁上種種招數摻雜其中,頓覺樂趣無窮。但五嶽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,魔教十長老更似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,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體,幾乎絕無可能。他練了良久,始終沒法融合,忽想:「融不成一起,那又如何?又何必強求?」

  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什麼招式,一經想到,便隨心所欲地混入獨孤九劍之中,但使來使去,總是那一招「有鳳來儀」使得最多。又使一陣,隨手一劍,又是一招「有鳳來儀」,心念一動:「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『有鳳來儀』如此使法,不知會說什麼?」

  他凝劍不動,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。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地練劍,便在睡夢之中,想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,這時驀地裏想起岳靈珊,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。跟著又想:「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?師父命令雖嚴,小師妹卻向來大膽,恃著師娘寵愛,說不定又在教劍了。就算不教劍,朝夕相見,兩人必定越來越好。」漸漸的,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,再到後來,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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