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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傳劍(4)


  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,卻見他劍法淩厲之極,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,心下也吃驚不小,尋思:「他這幾下劍法,明明已可將我斃了,卻為什麼故意慢了一步?是了,他是手下留情,要叫我知難而退。可是我雖然『知難』,苦在不能『而退』,非硬挺到底不可。」他心中這麼想,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。兩人互相忌憚,均小心翼翼地拆解。

  又鬥一會,田伯光刀法漸快,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,刀劍光芒閃爍,交手越來越快。驀地裏田伯光大喝一聲,右足飛起,踹中令狐沖小腹。令狐沖身子向後跌出,心念電轉:「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,明日此時定能制他。」當即摔劍脫手,雙目緊閉,凝住呼吸,假作暈死之狀。

  田伯光見他暈去,吃了一驚,但深知他狡譎多智,不敢俯身去看,生怕他暴起襲擊,敗中求勝,當下橫刀身前,走近幾步,叫道:「令狐兄,怎麼了?」叫了幾聲,才見令狐沖悠悠醒轉,氣息微弱,顫聲道:「咱們……咱們再打過。」支撐著要站起身來,左腿一軟,又摔倒在地。田伯光道:「你是不行的了,不如休息一日,明兒隨我下山去吧。」

  令狐沖不置可否,伸手撐地,意欲站起,口中不住喘氣。

  田伯光更無懷疑,踏上一步,抓住他右臂,扶了他起來,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意,若無意地踏住了令狐沖落在地下的長劍,右手執刀護身,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穴道之上,叫他沒法行使詭計。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,顯得全然虛弱無力,口中卻兀自怒駡:「誰要你討好?他奶奶的。」一跛一拐,回入洞中。

  風清揚微笑道:「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,竟不費半點力氣,只不過有點兒卑鄙無恥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對付卑鄙無恥之徒,說不得,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。」風清揚正色道:「要是對付正人君子呢?」令狐沖一怔,道:「正人君子?」一時答不出話來。

  風清揚雙目炯炯,瞪視著令狐沖,森然問道:「要是對付正人君子,那便怎樣?」令狐沖道:「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,倘若想要殺我,我也不能甘心就戮,到了不得已的時候,卑鄙無恥的手段,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。」風清揚大喜,朗聲道:「好,好!你說這話,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。大丈夫行事,愛怎樣便怎樣,行雲流水,任意所之,什麼武林規矩,門派教條,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!」

  令狐沖微微一笑,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,聽來說不出的痛快,可是平素師父諄諄叮囑,寧可性命不要,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,不守武林規矩,以致敗了華山派清譽,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;何況「假冒為善的偽君子」云云,似乎是在譏刺他師父那「君子劍」的外號,當下只微微一笑,並不接口。

 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頭髮,微笑道:「岳不群門下,居然有你這等人才,這小子眼光是有的,倒也不是全無可取。」他所說的「這小子」,自然是指岳不群了。

  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,說道:「小娃子很合我心意,來來來,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。」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擇要講述,待令狐沖領悟後,再將第三劍中的有關變化,連講帶比,細加指點。後洞中所遺長劍甚多,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比劃演試。令狐沖用心記憶,每逢不明,便即詢問。這一日時候充裕,學劍時不如前晚之迫促,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。晚飯之後,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,又再學招。

  次日清晨,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,竟然並不出聲索戰。令狐沖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,到得午末未初,獨孤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。風清揚道:「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,也不要緊。再學一日一晚,無論如何,明日必勝。」

  令狐沖應了,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的一柄長劍,緩步走出洞來,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,假作驚異之色,說道:「咦,田兄,怎麼你還不走?」田伯光道:「在下恭候大駕。昨日得罪,今日好得多了吧?」令狐沖道:「也不見得好,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,痛得甚是厲害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當日在衡陽相鬥,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,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。我深知你詭計多端,你這般裝腔作勢,故意示弱,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,在下可不會上當。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你這當已經上了,此刻就算醒覺,也來不及啦!田兄,看招!」劍隨聲出,直刺其胸。田伯光舉刀急擋,卻擋了個空。令狐沖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。田伯光贊道:「好快!」橫刀封架。令狐沖第三劍、第四劍又已刺出,口中說道:「還有快的。」第五劍、第六劍跟著刺出,攻勢既發,竟一劍連著一劍,一劍快似一劍,渾成一體,連綿不絕,當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,「獨孤九劍,有進無退」,每一劍全是攻招。

  十餘劍一過,田伯光膽戰心驚,不知如何招架才是,令狐衝刺一劍,他便退一步,刺得十餘劍,他已退到了崖邊。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,刷刷刷刷,連刺四劍,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。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,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,左足後退,卻踏了個空。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谷,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,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猛力一刀砍向地下,借勢穩住身子。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。田伯光臉色蒼白,令狐沖也一言不發,劍尖始終不離他咽喉。過了良久,田伯光怒道:「要殺便殺,婆婆媽媽作甚?」

  令狐沖右手一縮,向後縱開數步,道:「田兄一時疏忽,給小弟占了機先,不足為憑,咱們再打過。」田伯光哼了一聲,舞動單刀,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,叫道:「這次由我先攻,可不能讓你佔便宜了。」

  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,長劍斜挑,徑刺他小腹,自己上身一側,已避開了他的刀鋒。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,疾回單刀,往他劍上砸去,自恃力大,只須刀劍相交,准能將他長劍砸飛。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,第二劍、第三劍源源不絕地發出,每一劍都是既狠且准,劍尖始終不離對手要害。田伯光擋架不及,只得又再倒退,十餘招過去,竟重蹈覆轍,又退到了崖邊。令狐沖長劍削下,逼得他提刀護住下盤,左手伸出,五指虛抓,正好搶到空隙,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,凝指不發。田伯光曾兩次給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,這一次若再點中,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,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,眼見他手指虛凝,顯是有意容讓。兩人僵持半晌,令狐沖又再向後躍開。

  田伯光坐在石上,閉目養了會神,突然間一聲大吼,舞刀搶攻,一口鋼刀直上直下,勢道威猛之極。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,背心向山,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,也是退入山洞之中,說什麼也要決一死戰。

  令狐沖此刻於單刀刀招的種種變化,已盡數了然於胸,待他鋼刀砍至,側身向右,長劍便向他左肩削去。田伯光回刀相格,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收而刺他左腰。田伯光左臂與左腰相去不到一尺,但這一回刀,守中帶攻,含有反擊之意,力道甚勁,鋼刀直蕩了出去,急切間已不及收刀護腰,只得向右讓了半步。令狐沖長劍起處,刺向他左頰。田伯光舉刀擋架,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。田伯光無法再擋,再向右踏出一步。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,盡是攻他左側,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讓,十餘步一跨,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。

  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,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,舞起七八個刀花,再也不理令狐沖長劍如何來攻,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,左手衣袖、左邊衣衫、左足褲管已讓長劍接連劃中了六劍。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,不傷皮肉,但田伯光心中雪亮,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叫自己斷臂折足,破肚開膛,到這地步,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,哇的一聲,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。

  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,數日之前,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,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於己手,而且勝來輕易,大是行有餘力,臉上不動聲色,心下卻已大喜若狂,待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,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,說道:「田兄,勝敗乃是常事,何必如此?小弟也曾敗在你手下多次!」

  田伯光拋下單刀,搖頭道:「風老前輩劍術如神,當世無人能敵,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。」令狐沖拾起單刀,雙手遞過,說道:「田兄說得不錯,小弟僥倖得勝,全憑風太師叔的指點。風太師叔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。」田伯光不接單刀,慘然道:「田某命懸你手,有什麼好說的。」令狐沖道:「風太師叔隱居已久,不預世事,不喜俗人煩擾。田兄下山之後,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

  田伯光冷冷地道:「你只須這麼一劍刺將過來,殺人滅口,豈不乾脆?」令狐沖退後兩步,還劍入鞘,說道:「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,倘若一刀將我殺了,焉有今日之事?在下請田兄不向旁人洩露我風太師叔的行蹤,乃是相求,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。」田伯光道:「好,我答允了。」令狐沖深深一揖,道:「多謝田兄。」

  田伯光道:「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。這件事田某幹不了,可是事情沒完。講打,我這一生是打你不過的了,卻未必便此罷休。田某性命攸關,只好爛纏到底,你可別怪我不是好漢子的行徑。令狐兄,再見了。」說著一抱拳,轉身便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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