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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邀客(7)


  田伯光捋起衣衫,袒裸胸膛,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,說道:「田伯光給人在這裏點了死穴,又下了劇毒,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父。倘若請你不到,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,逐漸蔓延,從此無藥可治,終於全身都化為爛肉,要到三年六個月後,這才爛死。」他神色嚴峻,說道:「令狐兄,田某跟你實說,不是盼你垂憐,乃是要你知道,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,我是非請你去不可的。你當真不去,田伯光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我平日便已無惡不作,在這生死關頭,更有什麼顧忌?」

  令狐沖尋思:「看來此事非假,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,一個月後他身上毒發,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,倒不須我親手殺他。」當下笑吟吟道:「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,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?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?不管是如何厲害的毒藥,也總有解救的法門。」田伯光氣憤憤地道:「點穴下毒之人,那也不必提了。要解此死穴奇毒,除了下手之人,天下只怕唯有『殺人名醫』平一指一人,可是他又怎肯給我解救?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田兄善言相求,或是以刀相迫,他未必不肯解。」田伯光道:「你別盡說風涼話,總而言之,我真要是請你不動,田某固然活不成,你也難以平安大吉。」令狐沖道:「這個自然,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,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,隨你下山走一趟,也未始不可。田兄稍待,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。」

  他走進山洞,心想:「那日我曾和他數度交手,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,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,說什麼也接不到他三十招?」沉吟片刻,已得其理:「是了,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,跟他性命相撲,管他拆的是三十招,還是四十招。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、兩招、三招,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,這般分心,劍法上自不免大打折扣。令狐沖啊令狐沖,你怎如此胡塗?」想明白了這一節,精神一振,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。

  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。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,一時三刻,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,而其規矩謹嚴的劍路也非他性之所喜。看了一會,正要走開,一瞥眼間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,卻十分輕逸靈動。他越看越著迷,不由得沉浸其中,忘了時刻已過,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,呼他出去,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。

  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,再也不去數招,一上手便劍光霍霍,向田伯光急攻。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,每進洞去思索一會,出來時便大有新意,卻也不敢怠慢。兩人以快打快,瞬息之間,已拆了不知若干招。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,伸手快如閃電,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,扭轉他手臂,將劍尖指向他咽喉,只須再使力一送,長劍便在他喉頭一穿而過,喝道:「你輸了!」

  令狐沖手腕奇痛,口中卻道:「是你輸了!」田伯光道:「怎地是我輸了?」令狐沖道:「這是第三十二招。」田伯光道:「三十二招?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第三十二招!」田伯光道:「你口中又沒數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口中不數,心中卻數著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這是第三十二招。」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?三十二招云云,只是信口胡吹。

 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,說道:「不對!你第一劍這麼攻來,我便如此反擊,你如此招架,我又這樣砍出,那是第二招。」他一刀一式,將适才相鬥的招式從頭至尾地複演一遍,數到伸手抓到令狐沖的手腕時,卻只二十八招。令狐沖見他記性如此了得,兩人拆招這麼快捷,他卻每一招每一式都記得清清楚楚,次序絲毫不亂,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,不由得好生佩服,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田兄記性驚人,原來是小弟數錯了,我再去想過。」

  田伯光道:「且慢!這山洞中到底有什麼古怪,我要進去看看。洞裏是不是藏得有什麼武學秘籍?為什麼你進洞一次,出來後便多了許多古怪招式?」說著便走向山洞。

  令狐沖吃了一驚,心想:「倘若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,那可大大不妥。」臉上卻露出喜色,隨即又將喜色隱去,假裝出一副十分擔憂的神情,雙手伸開攔住,說道:「這洞中所藏,是敝派武學秘本,田兄非我華山派弟子,可不能入內觀看。」

  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,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,多半是假裝出來的,心念一動:「他聽到我要進山洞去,為什麼當即喜動顏色?其後又假裝憂愁,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,只盼我闖進洞去。山洞之中,必有對我大大不利的物事,多半是什麼機關陷阱,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,我可不上這個當。」說道:「原來洞內有貴派武學秘籍,田某倒不便進去觀看了。」令狐沖搖了搖頭,顯得頗為失望。

  此後令狐沖進洞數次,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,不但有五嶽劍派各派絕招,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也學了不少,只倉促之際難以融會貫通,現炒現賣,高明有限,始終沒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。田伯光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,出來後便怪招紛呈,精彩百出,雖無大用,克制不了自己,但招式之妙,平生從所未睹,實令人歎為觀止,心中固然越來越不解,卻也亟盼和他鬥得越久越好,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。

  眼見天色過午,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後,驀地想起:「這一次他所使劍招,似乎大部分是嵩山派的,莫非山洞之中,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?他每次進洞,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,叫他出來和我相鬥。啊喲,幸虧我沒貿然闖進洞去,否則怎鬥得過五嶽劍派的一眾高手?」他心有所思,隨口問道:「他們怎麼不出來?」令狐沖道:「誰不出來?」田伯光道:「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。」

  令狐沖一怔,已明其意,哈哈一笑,說道:「這些前輩,不……不願與田兄動手。」

  田伯光大怒,大聲道:「哼,這些人沽名釣譽,自負清高,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。你叫他們出來,只消是單打獨鬥,他名氣再大,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。」

  令狐沖搖搖頭,笑道:「田兄倘若有興,不妨進洞向這十一位前輩領教領教。他們對田兄的刀法,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。」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,樹敵極眾,平素行事向來十分謹慎小心,他既猜想洞內有各派高手,那便說什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,他不說十位高手,偏偏說個十一位的畸零數字,更顯得實有其事。

 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,道:「什麼前輩高手?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,否則怎地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傳你種種招式,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?」他自負輕功了得,心想就算那十一個高手一擁而出,我雖然鬥不過,逃總逃得掉,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,他們自重身分,決不會聯手對付自己。

  令狐沖正色道:「那是由於令狐沖資質愚魯,內力膚淺,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。田兄嘴裏可得小心些,莫要惹怒了他們。任是哪一位前輩出手,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,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。」田伯光道:「你倒說說看,洞中到底是哪幾位前輩。」令狐沖神色詭秘,道:「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,早已不與聞外事,他們在這裏聚集,更和田兄毫不相干。別說這幾位老人家名號不能外泄,就是說了出來,田兄也不會知道。不說也罷,不說也罷!」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,顯是在極力掩飾,說道:「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恒山四派之中,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,可是貴派之中,卻沒什麼耆宿留下來了。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。令狐兄信口開河,難令人信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不錯,華山派中,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。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,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,華山派元氣大傷,否則的話,也決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地闖上山來,打得我華山派全無招架之力。田兄之言甚是,山洞之中,的確並無敝派高手。」

  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,他說東,當然是西,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存,那麼一定是有,思索半晌,猛然間想起一事,一拍大腿,叫道:「啊!我想起來了!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!」

  令狐沖登時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「風清揚」三個大字,忍不住一聲驚噫,這一次倒非作假,心想這位風前輩難道此時還沒死?不管怎樣,連忙搖手,道:「田兄不可亂說。風……風……」他想「風清揚」的名字中有個「清」字,那是比師父「不」字輩高了一輩的人物,接著道:「風太師叔歸隱多年,早不知去向,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,怎麼會到華山來?田兄不信,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,那便真相大白了。」

  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,越不肯上當,心想:「他如此驚慌,果然我所料不錯。聽說華山派前輩當年一夕之間盡數暴斃,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,逃過了這場劫難,原來尚在人世,但說什麼也該有七八十歲了,武功再高,終究精力已衰,一個糟老頭子,我怕他個屁?」說道:「令狐兄,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,再鬥下去,你終究是鬥我不過的,雖有你風太師叔不斷指點,終歸無用。你還是乖乖地隨我下山去吧。」

  令狐沖正要答話,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地道:「倘若我當真指點幾招,難道還收拾不下你這小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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