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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傳劍(1)
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,回過頭來,見山洞口站著一個白須青袍老者,神氣抑鬱,臉如金紙。令狐沖心道:「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?他是從哪裏來的?怎地站在我身後,我竟沒半點知覺?」心下驚疑不定,只聽田伯光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便是風老先生?」

  那老者歎了口氣,說道:「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風某的名字。」

  令狐沖心念電轉:「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,我可從來沒聽師父、師娘說過,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充,我如上前參拜,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?再說,事情哪裏真有這麼巧法?田伯光提到風清揚,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。」

  那老者搖頭歎道:「令狐沖你這小子,實在也太不成器!我來教你。你先使一招『白虹貫日』,跟著便使『有鳳來儀』,再使一招『金雁橫空』,接下來使『截手式』……」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了三十招招式。

 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,但出劍和腳步方位,卻無論如何連不在一起。那老者道:「你遲疑什麼?嗯,三十招一氣呵成,憑你眼下修為,的確有些不易,你倒先試演一遍看。」

  他嗓音低沉,神情蕭索,似含有無限傷心,但語氣之中自有一股威嚴。令狐沖心想:「便依言一試,卻也無妨。」當即使一招「白虹貫日」,劍尖朝天,第二招「有鳳來儀」便接不下去,不由得一呆。

  那老者道:「唉,蠢才,蠢才!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,拘泥不化,不知變通。劍術之道,講究如行雲流水,任意所之。你使完那招『白虹貫日』,劍尖向上,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?劍招中雖沒這等姿式,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,隨手配合麼?」

  這一言登時將令狐沖提醒,他長劍一勒,自然而然地便使出「有鳳來儀」,不等劍招變老,已轉「金雁橫空」。長劍在頭頂劃過,一勾一挑,輕輕巧巧地變為「截手式」,轉折之際,天衣無縫,心下甚是舒暢。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,一招一式地使將下去,使到「鐘鼓齊鳴」收劍,堪堪正是三十招,突然之間,只感到說不出的歡喜。

  那老者臉色間卻無嘉許之意,說道:「對是對了,可惜斧鑿痕跡太重,也太笨拙。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,對付眼前這小子,只怕也將就成了。上去試試吧!」

  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師叔,但此人是武學高手,卻絕無可疑,當即長劍下垂,深深躬身為禮,說道:「多謝指點。」轉身向田伯光道:「田兄請!」

  田伯光道:「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,再跟你過招,還打個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田兄不願動手,那也很好,這就請便。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,無暇陪伴田兄了。」田伯光大聲道:「那是什麼話?你不隨我下山,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手裏?」轉面向那老者道:「風老前輩,田伯光是後生小子,不配跟你老人家過招,你若出手,未免有失身分。」那老者點點頭,歎了口氣,慢慢走到大石之前,坐了下來。

  田伯光大為寬慰,喝道:「看刀!」揮刀向令狐沖砍了過來。

  令狐沖側身閃避,長劍還刺,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說的第四招「截手式」。他一劍既出,後著源源傾瀉,劍法輕靈,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,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。他既領悟了「行雲流水,任意所之」這八字精義,劍術登時大進,翻翻滾滾地和田伯光拆了一百餘招。突然間田伯光一聲大喝,舉刀直劈,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,一抖手,長劍指向他胸膛。田伯光回刀削劍,當的一聲,刀劍相交,他不等令狐沖抽劍,放脫單刀,縱身而上,雙手扼住了他喉頭。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,長劍也即脫手。

  田伯光喝道:「你不隨我下山,老子扼死你。」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,言語甚是客氣,但這番百餘招的劇鬥一過,打得性發,牢牢扼住他喉頭後,居然自稱起「老子」來。

  令狐沖滿臉紫漲,搖了搖頭。田伯光咬牙道:「一百招也好,二百招也好,老子贏了,便要你跟我下山。他媽的三十招之約,老子不理了。」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,可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頭,無論如何笑不出聲。

  忽聽那老者道:「蠢才!手指便是劍。那招『金玉滿堂』,定要用劍才能使嗎?」

  令狐沖腦海中如電光一閃,右手五指疾刺,正是一招「金玉滿堂」,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「膻中穴」上。田伯光悶哼一聲,委頓在地,抓住令狐沖喉頭的手指登時松了。

 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,竟將這個名動江湖的「萬里獨行」田伯光輕輕易易地便點倒在地。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,只見這快刀高手蜷縮在地,不住輕輕抽搐,雙眼翻白,已暈了過去,不由得又驚又喜,霎時之間,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極點,搶到他身前,拜伏在地,叫道:「太師叔,請恕徒孫先前無禮。」說著連連磕頭。

  那老者淡淡一笑,說道:「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麼?」令狐沖磕頭道:「萬萬不敢!徒孫有幸,得能拜見本門前輩風太師叔,實為萬千之喜。」

  那老者風清揚道:「你起來。」令狐沖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,這才站起,眼見那老者滿面病容,神色憔悴,道:「太師叔,你肚子餓麼?徒孫洞裏藏得有些乾糧。」說著便欲去取。風清揚搖頭道:「不用!」眯著眼向太陽望瞭望,輕聲道:「日頭好暖和啊,可有好久沒曬太陽了。」令狐沖好生奇怪,卻不敢問。

  風清揚向縮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,說道:「他給你戳中了膻中穴,憑他功力,一個時辰後便會醒轉,那時仍會跟你死纏。你再將他打敗,他便只好乖乖地下山去了。你制服他後,須得逼他發下毒誓,關於我的事決不可洩漏一字半句。」令狐沖道:「徒孫适才取勝,不過是出其不意,僥倖得手,劍法上畢竟不是他敵手,要制服他……制服他……」

  風清揚搖搖頭,說道:「你是岳不群的弟子,我本不想傳你武功。但我當年……當年……曾立下重誓,有生之年,決不再與人當真動手。那晚試你劍法,不過讓你知道,華山派『玉女十九劍』倘若使得對了,又怎能讓人彈去手中長劍?我若不假手於你,難以逼得這田伯光立誓守秘,你跟我來。」說著走進山洞,鑽過了孔穴,來到後洞。令狐沖跟了進去。

  風清揚指著石壁說道:「壁上這些華山派劍法的圖形,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,只是使將出來,卻全不是那一回事。唉!」說著搖了搖頭。令狐沖尋思:「我在這裏觀看圖形,原來太師叔早已瞧在眼裏。想來每次我都瞧得出神,以致全然沒發覺洞中另有旁人,倘若……倘若太師叔是敵人……嘿嘿,倘若他是敵人,我就算發覺了,也難道能逃得性命?」

  只聽風清揚續道:「岳不群那小子,當真狗屁不通。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,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。」令狐沖聽得他辱及恩師,心下氣惱,當即昂然道:「太師叔,我不要你教了,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洩漏太師叔之事就是。」

  風清揚一怔,已明其理,淡淡地道:「他要是不肯呢?你這就殺了他?」令狐沖躊躇不答,心想田伯光數次得勝,始終不殺自己,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風,便即殺他?風清揚道:「你怪我罵你師父,好吧,以後我不提他便是,他叫我師叔,我稱他一聲『小子』,總稱得吧?」令狐沖道:「太師叔不罵我恩師,徒孫自當恭聆教誨。」風清揚微微一笑,道:「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。」令狐沖躬身道:「徒孫不敢,請太師叔恕罪。」

  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,說道:「這些招數,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,其中泰半已經失傳,連岳……岳……嘿嘿……連你師父也不知道。只是招數雖妙,一招招地分開來使,終究能給旁人破了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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