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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邀客(4)


  想通了這一節,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,雖然今日師父未以「紫霞功」相授,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,他卻絕無沮喪之意,反因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而大為欣慰,想到這半月來癡心妄想,以為師父、師娘要將女兒許配于己,不由得面紅耳赤,暗自慚愧。

  次日傍晚,陸大有送飯上崖,說道:「大師哥,師父、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。」令狐沖微感詫異,道:「上陝北?怎地不去長安?」陸大有道:「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幾件案子,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。」

  令狐沖「哦」了一聲,心想師父、師娘出馬,田伯光定然伏誅;內心深處,卻不禁微感惋惜,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,為禍世間,自是死有餘辜,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,與自己兩度交手,磊落豪邁,不失男兒漢的本色,只可惜專做壞事,成為武林公敵。

  此後兩日之中,令狐沖練習氣功,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,連心中每一憶及,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,避之唯恐不速,常想:「幸好師父及時喝阻,我才不致誤入歧途,成為本門罪人,當真兇險之極。」

  這日傍晚,吃過飯後,打坐了一個多更次,忽聽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,腳步迅捷,來人武功著實不低,他心中一凜:「這人不是本門中人,他上崖來幹什麼?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嗎?」忙奔入後洞,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,懸在腰間,再回到前洞。

  片刻之間,那人已然上崖,大聲道:「令狐兄,故人來訪。」聲音熟悉,竟然便是「萬里獨行」田伯光,令狐沖一驚,心想:「師父、師娘正下山追殺你,你卻如此大膽,上華山來幹什麼?」走到洞口,笑道:「田兄遠道過訪,當真意想不到。」

  只見田伯光肩頭挑著副擔子,放下擔子,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隻大罎子,笑道:「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,嘴裏一定淡出鳥來,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,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,來和令狐兄喝個痛快。」

  令狐沖走近幾步,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,果然貼著「謫仙酒樓」的金字紅紙招牌,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陳舊,確非近物,忍不住一喜,笑道:「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,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!來來來,咱們便來喝酒。」從洞中取出兩隻大碗。田伯光將壇上的泥封開了,一陣酒香直透出來,醇美絕倫。酒未沾唇,令狐沖已有醺醺之意。

  田伯光提起酒罈倒了一碗,道:「你嘗嘗,怎麼樣?」令狐沖舉碗喝了一大口,大聲贊道:「真好酒也!」將一碗酒喝幹,大拇指一翹,道:「天下名酒,世所罕有!」

  田伯光笑道:「我曾聽人言道,天下名酒,北為汾酒,南為紹酒。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,而長安醇酒,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『謫仙樓』為第一。當今之世,除了這兩大壇酒之外,再也沒第三壇了。」令狐沖奇道:「難道『謫仙樓』的地窖之中,便只剩下這兩壇了?」田伯光笑道:「我取了這兩壇酒後,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壇,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、凡夫俗子,只須腰中有錢,便能上『謫仙樓』去喝到這樣的美酒,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、與眾不同?因此上乒乒乓乓,稀裏嘩啦,地窖中酒香四溢,酒漲及腰。」

  令狐沖又吃驚,又好笑,道:「田兄竟把二百餘壇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?」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「天下只此兩壇,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,哈哈,哈哈!」令狐沖道:「多謝,多謝!」又喝了一碗,說道:「其實田兄將這兩大壇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,何等辛苦麻煩,別說是天下名釀,縱是兩壇清水,令狐沖也挺見你的情。」

  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,大聲道:「大丈夫,好漢子!」令狐沖問道:「田兄如何稱讚小弟?」田伯光道:「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,曾將你砍得重傷,又在華山腳邊犯案累累,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後快。今日擔得酒來,令狐兄卻坦然而飲,竟不怕酒中下了毒,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,才配喝這天下名酒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取笑了。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,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,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。再說,你武功比我高得多,要取我性命,拔刀相砍便是,有何難處?」

  田伯光哈哈大笑,說道:「令狐兄說得甚是。但你可知道這兩大壇酒,卻不是徑從長安挑上華山的。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,到陝北去做了兩件案子,又到陝東去做兩件案子,這才上華山來。」令狐沖一驚,心道:「卻是為何?」略一凝思,便已明白,道:「原來田兄不斷犯案,故意引開我師父、師娘,以便來見小弟,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。田兄如此不嫌煩勞,不知有何見教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不猜!」斟了一大碗酒,說道:「田兄,你來華山是客,荒山無物奉敬,借花獻佛,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。」田伯光道:「多謝。」將一碗酒喝幹了。令狐沖陪了一碗。兩人舉著空碗一照,哈哈一笑,一齊放下碗來。令狐沖突然右腿飛出,砰砰兩聲,將兩大壇酒都踢入了深谷,隔了良久,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。

  田伯光驚道:「令狐兄踢去酒罈,卻為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,田伯光,你作惡多端,濫傷無辜,武林之中,人人切齒。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,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,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。見面之誼,至此而盡。別說兩大壇美酒,便是將普天下珍寶都堆在我面前,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?」刷的一聲,拔出長劍,叫道:「田伯光,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招。」

  田伯光卻不拔刀,搖頭微笑,說道:「令狐兄,貴派劍術是極高的,只是你年紀還輕,火候未到,此刻要動刀動劍,畢竟還不是田某對手。」

  令狐沖略一沉吟,點了點頭,道:「此言不錯,令狐沖十年之內,沒法殺得了田兄。」啪的一聲,將長劍還入劍鞘。

  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「識時務者為俊傑!」令狐沖道:「令狐沖不過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,田兄不辭辛勞地來到華山,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。你我是敵非友,田兄有何所命,在下一概不允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,便先拒卻了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,我都決不照辦。可是我又打不過你,在下腳底抹油,這可要逃了。」說著身形一晃,轉到了崖後。他知這人號稱「萬里獨行」,腳下奇快,他刀法固然了得,武林中勝過他的畢竟也為數不少,但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,俠義道幾次糾集人手,大舉圍捕,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,便因他為人機警、輕功絕佳之故。是以令狐沖這一發足奔跑,立時使出全力。

  不料他轉得快,田伯光比他更快,令狐沖只奔出數丈,便見田伯光已攔在面前。令狐沖立即轉身,想要從前崖躍落,只奔了十餘步,田伯光又已追上,在他面前伸手一攔,哈哈大笑。令狐沖退了三步,叫道:「逃不了,只好打。我可要叫幫手了,田兄莫怪。」

  田伯光笑道:「尊師岳先生倘若到來,只好輪到田某腳底抹油。可是岳先生與岳夫人此刻尚在陝東五百里外,來不及趕回相救。令狐兄的師弟、師妹人數雖多,叫上崖來,卻仍不是田某敵手,男的枉自送了性命,女的……嘿嘿,嘿嘿。」這幾下「嘿嘿」之聲,笑得大是不懷好意。

  令狐沖心中一驚,暗道:「思過崖離華山總堂甚遠,我就算縱聲大呼,師弟師妹們也沒法聽見。這人是出名的採花淫賊,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……啊喲,好險!剛才我幸虧沒能逃走,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,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。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,落入了這萬惡淫賊眼中,我……我可萬死莫贖了。」眼珠一轉,已打定了主意:「眼下只有跟他敷衍,拖延時光,既難力敵,便當智取,只須拖到師父、師娘回山,便平安無事了。」說道:「好吧,令狐沖打是打你不過,逃又逃不掉,叫不到幫手……」雙手一攤,作個無可奈何之狀,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,我只有聽天由命了。

  田伯光笑道:「令狐兄,你千萬別會錯了意,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,其實此事於你有大大好處,將來你定會重重謝我。」

  令狐沖搖手道:「你惡事多為,聲名狼藉,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,令狐沖潔身自愛,決不跟你同流合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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