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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邀客(3)


  令狐沖站起身來,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,心頭迷茫一片,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。

  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,道:「你們都過來。」施戴子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:「是。」走到他身前。

  岳不群在石上坐下,緩緩地道:「二十五年之前,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。」令狐沖等都大為奇怪,均想:「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,怎地又有正邪之分?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,咱們所練的,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這個自然,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,還會去練?只不過左道的一支,卻自認是正宗,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。但日子一久,正邪自辨,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,二十五年來,不復存在於這世上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。爹爹,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,那也不用理會了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知道什麼?所謂旁門左道,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,那還是本門功夫,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。我傳授你們功夫,最先教什麼?」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。

  令狐沖道:「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,從練氣功開始。」岳不群道:「是啊。華山一派功夫,要點是在一個『氣』字,氣功一成,不論使拳腳也好,動刀劍也好,便都無往而不利,這是本門練功正途。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,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『劍』,劍術一成,縱然內功平平,也能克敵致勝。正邪之間的分歧,主要便在於此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爹爹,女兒有句話說,你可不能著惱。」岳不群道:「什麼話?」岳靈珊道:「我想本門武功,氣功固然要緊,劍術可也不能輕視。單是氣功厲害,倘若劍術練不到家,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誰說劍術不要緊了?要點在於主從不同。到底是氣功為主。」岳靈珊道:「最好是氣功劍術,兩者都是主。」岳不群怒道:「單是這句話,便已近魔道。兩者都為主,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。所謂『綱舉目張』,什麼是綱,什麼是目,務須分得清清楚楚。當年本門正邪之辨,曾鬧得天覆地翻。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,只怕過不了半天,便已身首異處了。」

  岳靈珊伸了伸舌頭,道:「說錯一句話,便要叫人身首異處,哪有這麼強凶霸道的?」岳不群道:「我在少年之時,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。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,氣宗固然要殺你,劍宗也要殺你。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,不分軒輊,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,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,一般的大逆不道。」岳靈珊道:「誰對誰錯,那有什麼好爭的?一加比試,豈不是非立判!」

  岳不群歎了口氣,緩緩地道:「五十多年前,咱們氣宗是少數,劍宗中的師伯、師叔占了大多數。再者,劍宗功夫易於速成,見效極快。大家都練十年,定是劍宗占上風;各練二十年,那是各擅勝場,難分上下;要到二十年之後,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地越來越強;到得三十年時,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。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,才真正分出高下,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烈,可想而知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到得後來,劍宗一支認錯服輸,是不是?」

  岳不群搖頭不語,過了半晌,才道:「他們死硬到底,始終不肯服輸,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,卻大多數……大多數橫劍自盡。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,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。」

  令狐沖、岳靈珊等都「啊」的一聲,輕輕驚呼。岳靈珊道:「大家是同門師兄弟,比劍勝敗,打什麼緊!又何必如此看不開?」

  岳不群道:「武學要旨的根本,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。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,說到人材之盛,武功之高,原以本派居首,只以本派內爭激烈,玉女峰上大比劍,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,劍宗固然大敗,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,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。推尋禍首,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。」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。

  岳不群道:「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,那也罷了;華山派威名受損,那也罷了;最關重大的,是派中師兄弟內訌,自相殘殺。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,結果你殺我,我殺你,慘酷不堪。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,兀自心有餘悸。」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。

 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,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,不自禁地害怕。

 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,袒裸胸膛。岳靈珊驚呼一聲:「啊喲,爹爹,你……你……」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。自左肩斜伸右胸,傷疤雖癒合已久,仍作淡紅之色,想見當年受傷極重,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。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,但直到今日,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大傷疤。岳不群掩上衣襟,扣上鈕扣,說道:「當日玉女峰大比劍,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,昏暈在地。他只道我已經死了,沒再加理會。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,嘿嘿!」

  岳靈珊笑道:「爹爹固然沒有了,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哪裏。」

  岳不群笑了笑,臉色隨即十分鄭重,說道:「這是本門的大機密,誰也不許洩漏出去。別派人士,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餘位高手,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。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,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。其中的前因後果,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,實因此事關涉太大。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,不出三年,那便是『劍重於氣』的局面,委實危險萬分,不但毀了你自己,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,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。」

  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,俯首道:「弟子犯了大錯,請師父、師娘重重責罰。」岳不群喟然道:「本來嘛,你原是無心之過,不知者不罪。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、師叔們,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,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,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,陷溺既深,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。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,以你的資質性子,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、求速成的邪途。」令狐沖應道:「是!」

  岳夫人道:「沖兒,你适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,是怎生想出來的?」令狐沖慚愧無地,道:「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淩厲之極的一擊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……」

  岳夫人道:「這就是了。氣宗與劍宗的高下,此刻你已必然明白。你這一招固然巧妙,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氣功,再巧的招數也無能為力。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,劍宗的高手招式變幻,層出不窮,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,以拙勝巧,以靜制動,盡敗劍宗的十餘位高手,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。今日師父的教誨,大家須得深思體會。本門功夫以氣為體,以劍為用;氣是主,劍為從;氣是綱,劍是目。練氣倘若不成,劍術再強,總歸無用。」令狐沖、施戴子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。

  岳不群道:「沖兒,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,然後帶你下山,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,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。這兩個月中,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,將那些旁門左道、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,待我再行考核,瞧你是否真有進益。」說到這裏,突然聲色俱厲地道:「倘若你執迷不悟,繼續走劍宗的邪路,嘿嘿,重則取你性命,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,逐出門牆,那時再來苦苦哀求,卻是晚了。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明白!」

  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說道:「是,弟子決計不敢。」

  岳不群轉向女兒道:「珊兒,你和大有二人,也都是性急鬼,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,你二人也當記住了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,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,自己創不出劍招,爹爹盡可放心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自己創不出劍招?你和沖兒不是創了一套沖靈劍法麼?」

  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。令狐沖道:「弟子胡鬧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那時我還小,什麼也不懂,和大師哥鬧著玩的。爹爹怎麼也知道了呢?」岳不群道:「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,自立門戶,做掌門人的倘若懵然不知,豈不胡塗。」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,笑道:「爹爹,你還在取笑人家!」令狐沖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,不禁心中又是一凜。

  岳不群站起身來,說道:「本門功夫練到深處,飛花摘葉,俱能傷人。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,那未免小覷咱們了。」說著左手衣袖一捲,勁力到處,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。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,掠上劍身,喀喇一聲響,長劍斷為兩截。令狐沖等無不駭然。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,盡是傾慕敬佩之意。

  岳不群道:「走吧!」與夫人首先下崖,岳靈珊、施戴子等跟隨其後。

  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,心中又驚又喜,尋思:「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,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,又有誰能破解得了?」又想:「後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,注明五嶽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。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,始終巍然存于武林,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,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,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。這道理本也尋常,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,竟爾忽略了,其實同是一招『有鳳來儀』,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,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,豈能一概而論?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『有鳳來儀』,卻破不了師父的『有鳳來儀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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