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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面壁(5)


  吃過飯後,陸大有明白令狐沖的心意,說道:「大師哥、小師妹,你們多日不見了,在這裏多談一會,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六猴兒,你想逃麼?一塊兒來一塊兒去。」說著站了起來。令狐沖道:「小師妹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岳靈珊道:「好吧,大師哥有話說,六猴兒你也站著,聽大師哥教訓。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我不是教訓。你那口『碧水劍』……」岳靈珊搶著道:「我跟媽說過了,說是練『玉女劍十九式』時,一個不小心,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,再也找不到了。我哭了一場,媽非但沒罵我,反而安慰我,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。這件事早過去了,又提他作甚?」說著雙手一伸,笑了一笑。

 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,令狐沖愈是不安,說道:「我受罰期滿,下崖之後,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。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自己師兄妹,老是記著一口劍幹嗎?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,那只怨我學藝不精,又怪得誰來?大家『蛋幾甯施,個必踢米』罷了!」說著格格格地笑了起來。令狐沖一怔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岳靈珊笑道:「啊,你不知道,這是小林子常說的『但盡人事,各憑天命』,他口齒不正,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,哈哈,『蛋幾甯施,個必踢米』!」

  令狐沖微微苦笑,突然想起:「那日小師妹使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我為什麼要用青城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。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?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,全傷在青城派手中,我是故意地譏刺於他?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?」轉念又想:「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,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,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,喝一聲『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』,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。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命之恩。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好生慚愧,籲了一口氣,說道:「林師弟資質聰明,又肯用功,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,想必進境十分迅速。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,否則他有恩於我,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。」

  岳靈珊秀眉一軒,道:「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?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他自己自然不會說。」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。

  岳靈珊出了會神,道:「怪不得爹爹贊他為人有俠氣,因此在『塞北明駝』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。我瞧他傻乎乎的,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,這麼大喝一聲。」說到這裏,禁不住嗤的一聲笑,道:「憑他這一點兒本領,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,曾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,單就這兩件事,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。只是誰也料想不到,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,嘿嘿,林平之林大俠,武功卻如此稀鬆平常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武功是可以練的,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,人品高下,由此而分。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,也這麼說。大師哥,除了俠氣,還有一樣氣,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。」令狐沖道:「什麼還有一樣氣?脾氣麼?」岳靈珊笑道:「是傲氣,你兩個都驕傲得緊。」

 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:「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,有點傲氣是應該的。那姓林的是什麼東西,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傲氣?」語氣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。令狐沖一愕,問道:「六猴兒,林師弟什麼時候得罪你了?」陸大有氣憤憤地道:「他可沒得罪我,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六師哥怎麼啦?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。人家是師弟,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。」陸大有哼了一聲,道:「他安分守己,那就罷了,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。」岳靈珊道:「他到底怎麼不安分守己了?」陸大有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」說了三個「他」字便不說下去了。岳靈珊道:「到底什麼事啊?這麼吞吞吐吐。」陸大有道:「但願六猴兒走了眼,看錯了事。」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,就不再問。陸大有嚷著要走,岳靈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。

  令狐沖站在崖邊,怔怔地瞧著他二人背影,直至二人轉過山坳。突然之間,山坳後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,曲調甚是輕快流暢。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,曾無數次聽她唱歌,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。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,尾音吐得長長的,在山谷間悠然搖曳,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,字字清圓。令狐沖傾聽歌詞,依稀只聽到:「姊妹,上山採茶去」幾個字,但她發音古怪,十分之八九隻聞其音,不辨其義,心想:「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,好聽得很啊,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。」

  突然之間,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,猛地省悟:「這是福建山歌,是林師弟教她的!」

  這一晚心思如潮,令狐沖再也沒法入睡,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、語音難辨的山歌聲。幾番自怨自責:「令狐沖啊令狐沖,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,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,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,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

  儘管自知不該,岳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。他心頭痛楚,提起長劍,向著石壁亂砍亂削,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,挺劍刺出,運力姿勢,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,嚓的一聲,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,直沒至柄。

  令狐沖吃了一驚,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,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,直沒至柄,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,才能使劍刃入石,如刺朽木,縱然是師父、師娘,也未必有此能耐。他呆了一呆,向外一拉,拔出劍刃,手上登時感到,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,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,石壁彼端竟是空洞。

  他好奇心起,提劍又是一刺,啪的一聲,一口長劍斷為兩截,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,連兩三寸的石板也沒法穿透。他罵了一句,到石洞外拾起一塊鬥大石頭,運力向石壁上砸去,石頭相擊,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,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。他運力再砸,突然間砰的一聲響,石頭穿過石壁,落在彼端地下,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,石頭不住滾落。

  他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,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,又去拾了石頭再砸,砸不到幾下,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,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。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,點了個火把,鑽將進去,只見裏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,低頭看時,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只見便在自己足旁,伏著一具骷髏。

  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,他定了定神,尋思:「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?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,卻如此俯伏?瞧這模樣,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。」俯身看那骷髏,見他身上衣著已腐朽成為塵土,露出皚皚白骨,骷髏身旁放著兩柄大斧,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。

  他提起一柄斧頭,入手沉重,無虞四十來斤,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,嚓的一聲,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。他又是一怔:「這斧頭如此鋒利,大非尋常,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。」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,猶如刀切豆腐一般,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,微一凝思,不由得呆了,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,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,心下驚駭無已:「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。是了,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,於是用利斧砍山,意圖破山而出,可是功虧一簣,離出洞只不過數寸,就此灰心,力盡而死。這人命運不濟,一至於此。」走了十餘丈,孔道仍未到盡頭,又想:「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,毅力之堅,武功之強,當真千古罕有。」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。

  又走幾步,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,一具倚壁而坐,一具蜷成一團,令狐沖尋思:「原來給囚在山腹中的,不止一人。」又想:「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,外人不易到來,難道這些骷髏,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,給囚死在此地的麼?」

  再行數丈,順著甬道轉而向左,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,足可容得千人之眾,洞中又有七具骸骨,或坐或臥,身旁均有兵刃。一對鐵牌,一對判官筆,一根鐵棍,一根銅棒,一具似是雷震擋,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,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、似劍非劍,從來沒見過。令狐沖尋思:「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,決不是本門弟子。」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,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,見那劍較常劍為短,劍身卻闊了一倍,入手沉重,心道:「這是泰山派的用劍。」其餘長劍,有的輕而柔軟,是恒山派的兵刃;有的劍身彎曲,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;有的劍刃不開鋒,只劍尖極為尖利,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;另有三柄劍,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。他越來越奇:「這裏拋滿了五嶽劍派的兵刃,那是什麼緣故?」

 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,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,似是個平臺,大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:「五嶽劍派,無恥下流,比武不勝,暗算害人。」每四字一行,一共四行,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,深入山石,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,深達數寸。十六個字棱角四射,大有劍拔弩張之態。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,都是些「卑鄙無賴」、「可恥已極」、「低能」、「懦怯」等等詛咒字眼,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。令狐沖甚是氣惱,心想:「原來這些人是給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,滿腔氣憤,無可發洩,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,這等行徑才卑鄙無恥。」又想:「卻不知這些是什麼人?既與五嶽劍派為敵,自不是什麼好人了。」

  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,只見一行字刻著道:「范松趙鶴破恒山劍法於此。」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,每兩個人形一組,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,粗略一計,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,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。

  在這些人形之旁,赫然出現一行字跡:「張乘風張乘雲盡破華山劍法。」令狐沖勃然大怒,心道:「無恥鼠輩,大膽狂妄已極。華山劍法精微奧妙,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,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『破』字?更有誰膽敢說是『盡破』?」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,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,當的一聲,火花四濺,那個「盡」字給他砍去了一角,但便從這一砍之中,察覺石質甚是堅硬,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,雖有利器,卻也十分不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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