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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面壁(6)


  一凝神間,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,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,線條甚為簡陋,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,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「有鳳來儀」,劍勢飛舞而出,輕盈靈動。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,不知是棒棍還是槍矛,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,姿式異常笨拙。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,尋思:「本門這招『有鳳來儀』,內藏五個後著,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?」

 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,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、綿綿無絕之意。「有鳳來儀」這一招儘管有五個後著,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,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,大可對付得了「有鳳來儀」的諸般後著。

  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,不勝駭異,尋思:「本門這一招『有鳳來儀』招數本極尋常,但後著卻威力極大,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,倘若犯難破拆,非吃大虧不可,可是對方這一棍,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『有鳳來儀』,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漸漸地自驚奇轉為欽佩,內心深處,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。

  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突然之間,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,卻是火把燃到盡頭,燒到了手上。他甩手拋開火把,心想:「火把一燒完,洞中便黑漆一團。」忙奔到前洞,拿了十幾根用以燒火取暖的松柴,奔回後洞,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,仍瞧著這兩個人形,心想:「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,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;如對方功力稍高,則兩招相逢,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。我們這招『有鳳來儀』……確確實實是給人家破了,不管用了!」

 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,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『蒼松迎客』,登時精神一振,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,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。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,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,看那使棍的人形時,卻見他手中共有五條棍子,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。他登時一怔:「怎地有五條棍子?」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,便即明白:「這不是五條棍子,是他在一刹那間連續擊出五棍,分取對方下盤五處。可見他快我也快,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。這招『蒼松迎客』畢竟破解不了。」正自得意,忽然一呆,終於想到:「他不是連出五棍,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,我卻如何躲避?」

 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,使出「蒼松迎客」那一招來,再細看石壁上圖形,想像對方一棍擊來,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,自有對付之方,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,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,勢必不及收回,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,否則自己下盤必遭擊中,但對方既屬高手,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?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,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,這一劍既給避過,反擊之來,自己可就避不過了。這麼一來,華山派的絕招「蒼松迎客」豈不又給人破了?

  令狐沖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「蒼松迎客」取勝,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,知道以此反擊,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、使棒使矛,如此還手,自己非死即傷,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。他越想越心驚,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自言自語:「不會的,不會的!要是『蒼松迎客』真有此法可以破解,師父怎會不知?怎能不向我警告?」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確實所知甚稔,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,淩厲已極,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,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、脛骨上一般。突然之間,大腿一陣抽痛,不自禁地坐倒在地。

  慢慢起身,再看下去,石壁上所刻劍招皆是本門絕招,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、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,令狐沖越看越心驚,待看到一招「無邊落木」時,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,純系守勢,不由得籲了口長氣,心道:「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。」

  記得去年臘月,師父見大雪飛舞,興致甚高,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,最後施展了這招「無邊落木」出來,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,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,連師娘都鼓掌喝彩,說道:「師哥,這一招我可服你了,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。」師父笑道:「執掌華山一派門戶,憑德不憑力,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,便能做掌門人了。」師娘笑道:「羞不著?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?」師父笑了笑,便不再說。師娘極少服人,常愛和師父爭勝,連她都服,則這招「無邊落木」的厲害可想而知。後來師父講解,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,就叫做「無邊落木」什麼的,師父當時念過,可不記得了,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,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。

  再看那使棍人形,但見他縮成一團,姿式極不雅觀,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,令狐沖正覺好笑,突然之間,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,背上一陣冰涼,寒毛直豎。他目不轉瞬地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,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委實巧妙到了極處。「無邊落木」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、十劍、十一劍、十二劍……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,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極拙,卻乃極巧,形似奇弱,實則至強,當真到了「以靜制動,以拙禦巧」的極詣。

  霎時之間,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,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,遇到這使棍棒之人,那也是縛手縛腳,絕無抗禦的餘地,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?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?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,少說也有三四十年,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稱雄江湖,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?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,卻又不然,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,他雖不知,但他嫺熟華山劍法,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,定非一敗塗地不可。

 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,呆呆站著不動,腦海之中,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地閃過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聽得有人在大叫:「大師哥,大師哥,你在哪裏?」

  令狐沖一驚,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,急速穿過窄道,鑽過洞口,回入自己的山洞,只聽得陸大有正向著崖外呼叫。令狐沖從洞中縱出,轉到後崖一塊大石之後,盤膝坐好,叫道:「我在這裏打坐。六師弟,有什麼事?」

  陸大有循聲過來,喜道:「大師哥在這裏啊!我給你送飯來啦。」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,心有專注,不知時刻之過,此時竟然已是午後。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,陸大有不敢擅入,那山洞甚淺,一瞧不見令狐沖在內,便到崖邊尋找。

  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,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,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。忙問:「咦!你臉上怎麼了?」陸大有道:「今早練劍不小心,回劍時劃了一下,真蠢!」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,料想必有別情,便道:「六師弟,到底是怎生受的傷,難道你連我也瞞麼?」

  陸大有氣憤憤地道:「大師哥,不是我敢瞞你,只是怕你生氣,因此不說。」令狐沖問:

  「是給誰刺傷的?」心下奇怪,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,從沒打架相鬥之事,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?陸大有道:「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,他剛學會了那招『有鳳來儀』,我一個不小心,給他劃傷了臉。」令狐沖道:「師兄弟們過招,偶有失手,平常得很,那也不用生氣。林師弟初學乍練,收發不能自如,須怪不得他。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。這招『有鳳來儀』威力不小,該當小心應付才是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啊,可是我怎料到這……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,便練成了『有鳳來儀』?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,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。」

  令狐沖微微一怔,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,便學成這招「有鳳來儀」,進境確是太過快速,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,那便根基不穩,這等以求速成,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,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地傳他。

  陸大有又道:「當時我乍見之下,吃了一驚,便給他劃傷了。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,說道:『六猴兒,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,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?』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,過來給我包紮傷口,卻給我踢了個筋斗。小師妹怒道:『六猴兒,人家好心給你包紮,你怎地打不過人家,便惱羞成怒了?』大師哥,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。」

  刹那之間,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,這招「有鳳來儀」甚是難練,五個後著變化繁複,又有種種訣竅,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,定是花了無數心機、不少功夫,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,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。岳靈珊生性好動,極不耐煩做細磨功夫,為了要強好勝,自己學劍尚有耐心,要她教人,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,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「有鳳來儀」教會了林平之,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。他過了好一陣,心頭較為平靜,才淡淡地道:「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?」

  陸大有道:「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,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,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,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。我毫無戒心,拆招便拆招。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。我出其不意,中了他暗算。」

  令狐沖越聽越明白,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為親熱,陸大有和自己交好,看不過眼,不住地冷言譏刺,甚至向林平之辱駡生事,也不出奇,便道:「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,是不是?」

  陸大有氣憤憤地道:「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,我不罵他罵誰?他見到我怕得很,我罵了他,從來不敢回嘴,一見到我,轉頭便即避開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。哼!憑他能有多大氣候,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,這小子能傷得了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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