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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授譜(7)


  一個中年美婦緩步走近,岳靈珊飛奔著過去,撲入她懷中,叫道:「媽,我又多了個師弟。」一面笑,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。

  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,師娘岳夫人甯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,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,忙上前叩頭,說道:「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娘。」

  岳夫人笑吟吟地道:「很好!起來,起來。」向岳不群笑道:「你下山一次,若不搜羅幾件寶貝回來,一定不過癮。這一次衡山大會,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,怎麼只收一個?」岳不群笑道:「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,你瞧這一個怎麼樣?」岳夫人笑道:「就是生得太俊了,不像是練武的胚子。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,將來去考秀才、中狀元吧。」林平之臉上一紅,心想:「師娘見我生得文弱,便有輕視之意。我非努力用功不可,決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,叫人瞧不起。」岳不群笑道:「那也好啊。華山派中出了個狀元郎,倒是千古佳話。」

  岳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,說道:「又跟人打架受傷了,是不是?怎地臉色這樣難看?傷得重不重?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已經好得多了,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,險些兒便見不著師娘了。」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,道:「好叫你得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輸得服氣麼?」令狐沖道:「田伯光那廝的快刀,沖兒抵擋不了,正要請師娘指點。」

  岳夫人聽他說是傷在田伯光手下,登時臉有喜色,點頭道:「原來是跟田伯光這惡賊打架,那好得很啊,我還道你又去惹是生非地闖禍呢。他的快刀怎麼樣?咱們好好琢磨一下,下次跟他再打過。」一路上途中,令狐沖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門,岳不群始終不說,要他回華山向師娘討教,果然岳夫人一聽之下,便即興高采烈。

  一行人走進岳不群所居的「有所不為軒」中,互道別來種種遭遇。六個女弟子聽岳靈珊述說在福州與衡山所見,大感豔羨。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,如何手刃羅人傑,加油添醬,倒似田伯光為大師哥打敗、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。眾人吃過點心,喝了茶,岳夫人便要令狐沖比劃田伯光的刀法,又問他如何拆解。

  令狐沖笑道:「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,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繚亂,拚命抵擋也不成,哪裏還說得上拆解?」

  岳夫人道:「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,那必定是耍無賴、使詭計,混蒙了過去。」令狐沖自幼是她撫養長大,他的性格本領,豈有不知?

  令狐沖臉上一紅,微笑道:「那時在山洞內相鬥,恒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,弟子心無牽掛,便跟田伯光這廝全力相拚。哪知鬥不多久,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。弟子只擋了兩招,心中便暗暗叫苦:『此番性命休矣!』當即哈哈大笑。田伯光收刀不發,問道:『有什麼好笑!你擋得了我這「飛沙走石」十三式刀法麼?』弟子笑道:『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,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徒,料想不到,當真料想不到!是了,定是你操守惡劣,給本派逐出了門牆。』田伯光道:『什麼華山派棄徒,胡說八道。田某武功另成一家,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干?』弟子笑道:『你這路刀法,共有一十三式,是不是?什麼「飛沙走石」,自己胡亂安上個好聽名稱。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。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,我華山有座玉女峰,你聽見過沒有?』田伯光道:『華山有玉女峰,誰不知道,那又怎樣?』我說:『我師娘創的劍法,叫做「玉女金針十三劍」,其中一招「穿針引線」,一招「天衣無縫」,一招「夜繡鴛鴦」。』弟子一面說,一面屈指計數,繼續說道:『是了,你剛才那兩招刀法,是從我師娘所創的第八招「織女穿梭」中化出來的。你這樣雄赳赳的一個大漢,卻學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,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,坐在布機旁織布,玉手纖纖,將梭子從這邊擲過去,又從那邊擲過來,千嬌百媚,豈不令人好笑……』」他一番話沒說完,岳靈珊和一眾女弟子都已格格格地笑了起來。

  岳不群莞爾而笑,斥道:「胡鬧,胡鬧!」岳夫人「呸」了一聲,道:「你要亂嚼舌根,什麼不好說,卻把你師娘給拉扯上了?當真該打。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師娘你不知道,那田伯光甚為自負,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,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,他非辯個明白不可,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。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地一招招使了出來,使一招,問一句:『這是你師娘創的麼?』弟子故作神秘,沉吟不語,心中暗記他的刀法,待他一十三式使完,才道:『你這套刀法,和我師娘所創雖然小異,大致相同。你如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,可真奇怪得很了。』田伯光怒道:『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,便花言巧語,拖延時刻,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,我豈有不知?你說華山派也有這套刀法,那便施展出來,好令田某開開眼界。』

  「弟子說道:『敝派使劍不使刀,再說,我師娘這套「玉女金針劍」只傳女弟子,不傳男弟子。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,卻來使這等姐兒腔的劍法,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?』田伯光更加惱怒,說道:『恥笑也罷,不恥笑也罷,今日定要你承認,華山派其實並沒這樣一套武功。勞兄,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,才沒使快刀殺了你,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,戲侮於我。』」

  岳靈珊插口道:「這等無恥惡賊,誰希罕他來佩服了?戲弄他一番,原是活該。」令狐沖道:「但瞧他當時情景,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『玉女金針劍』試演一番,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只得依著他的刀法,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演了出來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可使得像不像?」令狐沖笑道:「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,又怎能不像?」岳靈珊道:「啊,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,我三天不睬你。」

  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語,這時才道:「珊兒,你將佩劍給大師哥。」岳靈珊拔出長劍,倒轉了劍把,交給令狐沖,笑道:「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。」岳夫人道:「沖兒,別理珊兒胡鬧,當時你是怎生使來?」

  令狐沖知道師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,當下接過長劍,向師父、師娘躬身行禮,說道:「師父、師娘,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。」岳不群點了點頭。

  陸大有向林平之道:「林師弟,咱們門中規矩,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,須得先行請示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。多謝六師哥指點。」

  只見令狐沖臉露微笑,懶洋洋地打個呵欠,雙手軟軟地提起,似乎要伸個懶腰,突然間右腕陡振,接連劈出三劍,當真快似閃電,嗤嗤有聲。眾弟子都吃了一驚,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地「啊」了一聲。令狐沖長劍使了開來,恍似雜亂無章,但在岳不群與岳夫人眼中,數十招盡皆看得清清楚楚,只見每一劈刺、每一砍削,無不既狠且准。倏忽之間,令狐沖收劍而立,向師父、師娘躬身行禮。

  岳靈珊微感失望,道:「這樣快?」岳夫人點頭道:「須得這樣快才好。這一十三式快刀,每式有三四招變化,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幾招,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。」令狐沖道:「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,比弟子還快得多了。」岳夫人和岳不群對望了一眼,心下均有驚歎之意。

  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?」令狐沖笑道:「這些日來,我時時想著這套快刀,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。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,卻沒這般敏捷,而且既要故意與他的刀法似是而非,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,那是更加慢了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你怎生搔首弄姿?快演給我瞧瞧!」

  岳夫人側過身來,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,向令狐沖道:「使快刀!」令狐沖道:「是!」嗤的一聲,長劍繞過了岳夫人的身子,劍鋒向她後腰勾了轉來。岳靈珊驚呼:「媽,小心!」岳夫人彈身縱出,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後削來的一劍,手中長劍徑取令狐沖胸口,也是快捷無倫。岳靈珊又是驚呼:「大師哥,小心!」令狐沖也不擋架,反劈一劍,說道:「師娘,他還要快得多。」岳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,令狐沖同時還了三劍。兩人以快打快,盡是進手招數,並無一招擋架防身。瞬息之間,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。

  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,心道:「大師哥說話行事瘋瘋癲癲,武功卻恁地了得,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地練功,才不致給人小看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岳夫人嗤的一劍,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咽喉。令狐沖無法閃避,說道:「他擋得住。」岳夫人道:「好!」手中長劍抖動,數招之後,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。令狐沖仍道:「他擋得住。」意思說我雖擋不住,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,這兩招都能擋住。

  二人越鬥越快,令狐沖到得後來,已無暇再說「他擋得住」,每逢給岳夫人一劍制住,只搖頭示意,表明這一劍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。岳夫人長劍使得興發,突然間一聲清嘯,劍鋒閃爍不定,圍著令狐沖身圍疾刺,銀光飛舞,眾人看得眼都花了。猛地裏她一劍挺出,直刺令狐沖心口,當真是捷如閃電,勢若奔雷。令狐沖大吃一驚,叫道:「師娘!」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。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,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沖的胸膛,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,直沒至柄。

  岳靈珊驚呼:「娘!」只聽得叮叮噹當之聲不絕,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腳邊。岳夫人哈哈一笑,縮回手來,只見她手中的長劍已只剩下一個劍柄。

  岳不群笑道:「師妹,你內力精進如此,卻連我也瞞過了。」他夫婦是同門結縭,年輕時叫慣了,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。岳夫人笑道:「大師兄過獎,雕蟲小技,何足道哉!」

  令狐沖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,心下駭然,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,否則內力不到,出劍難以如此迅捷,但劍尖一碰到肌膚,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,將直勁化為橫勁,劇震之下,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,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,實已臻於化境,嘆服之餘,說道:「田伯光刀法再快,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。」

  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,全是給岳夫人長劍刺破了的,心想:「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,我只須學得幾成,便能報得父母之仇。」又想:「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,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娘的劍法相比,相去天差地遠!」

  岳夫人甚是得意,道:「沖兒,你既說這一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,你好好用功,我便傳了你。」令狐沖道:「多謝師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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