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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授譜(8)


  岳靈珊道:「媽,我也要學。」岳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你內功還不到火候,這一劍是學不來的。」岳靈珊呶起了小嘴,心中老大不願意,說道:「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,怎麼他能學,我便不能學?」岳夫人微笑不語。岳靈珊拉住父親衣袖,道:「爹,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,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後盡來欺侮我。」岳不群搖頭笑道:「你娘這一劍叫做『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』,天下無敵,我怎有破解的法門?」

  岳夫人笑道:「你胡謅什麼?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,要是傳了出去,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。」岳夫人這一劍乃臨時觸機而創出,其中包含了華山派內功、劍法的絕詣,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,確是厲害無比,但臨時創制,自無什麼名目。岳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「岳夫人無敵劍」,但轉念一想,夫人心高氣傲,即是成婚之後,仍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「甯女俠」,不喜歡叫她作「岳夫人」,要知「甯女俠」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為,「岳夫人」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。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,心裏對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,暗贊丈夫畢竟是讀書人,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麼個好聽名稱,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。

  岳靈珊道:「爹,你幾時也來創幾招『無比無敵,岳家十劍』,傳給女兒,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。」岳不群搖頭笑道:「不成,爹爹不及你媽聰明,創不出什麼新招!」岳靈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,低聲道:「你不是創不出,你是怕老婆,不敢創!」岳不群哈哈大笑,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,笑道:「胡說八道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珊兒,別盡纏住爹胡鬧了。德諾,你去安排香燭,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。」勞德諾應道:「是!」

  片刻間安排已畢,岳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堂。林平之見梁間一塊匾上寫著「以氣禦劍」四個大字,堂上佈置肅穆,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,劍鞘黝黑,劍穗陳舊,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,尋思:「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,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,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。」

  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,禱祝道:「弟子岳不群,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,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佑,叫林平之用功向學,潔身自愛,恪守本派門規,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。」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,忙恭恭敬敬跟著跪下。

  岳不群站起身來,森然道:「林平之,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,須得恪守門規,若有違反,按情節輕重處罰,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。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,武功上雖然也能和別派互爭雄長,但一時的強弱勝敗,殊不足道。真正要緊的是,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令譽,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,弟子謹記師父教訓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令狐沖,背誦本派門規,好叫林平之得知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是。林師弟,你聽好了。本派首戒欺師滅祖,不敬尊長。二戒恃強欺弱,擅傷無辜。三戒姦淫好色,調戲婦女。四戒同門嫉妒,自相殘殺。五戒見利忘義,偷竊財物。六戒驕傲自大,得罪同道。七戒濫交匪類,勾結妖邪。這是華山七戒,本門弟子,一體遵行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,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,努力遵行,不敢違犯。」

  岳不群微笑道:「好了,就是這許多。本派不像別派那樣,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。你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,時時記得仁義為先,做個正人君子,師父師娘就歡喜得很了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是!」又向師父師娘叩頭,向眾師兄師姊跪拜行禮。

  岳不群道:「平兒,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,讓你盡了人子的心事,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。」林平之熱淚盈眶,拜倒在地,道:「多謝師父、師娘。」岳不群伸手扶起,溫言道:「本門之中,大家親如家人,不論哪一個有事,人人都是休戚相關,此後不須多禮。」

  他轉過頭來,向令狐沖上上下下地打量,過了好一會才道:「沖兒,你這次下山,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?」

  令狐沖心中一驚,知道師父平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,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,卻是嚴責不貸,當即在香案前跪下,道:「弟子知罪了,弟子不聽師父、師娘的教誨,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,得罪同道的戒條,在衡山回雁樓上,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臉色甚是嚴峻。

  岳靈珊道:「爹,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。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,身受重傷,羅人傑乘人之危,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?」岳不群道:「不要你多管閒事,這件事還是由當日沖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。若無以前的嫌隙,那羅人傑好端端的,又怎會來乘沖兒之危?」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,你已打了他三十棍,責罰過了,前賬已清,不能再算。大師哥身受重傷,不能再挨棍子了。」

  岳不群向女兒蹬了一眼,厲聲道:「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,你是華山弟子,休得胡亂插嘴。」岳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,心中大受委屈,眼眶一紅,便要哭了出來。若在平時,岳不群縱然不理,岳夫人也要溫言慰撫,但此時岳不群是以掌門人身分,究理門戶戒律,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兒,只當作沒瞧見。

  岳不群向令狐沖道:「羅人傑乘你之危,大加折辱,你寧死不屈,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,那也罷了。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恒山派無禮,說什麼『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』?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?」岳靈珊噗哧一聲笑,叫道:「爹!」岳不群向她搖了搖手,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。

  令狐沖說道:「弟子當時只想要恒山派的那個師妹及早離去。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對手,沒法相救恒山派那個師妹,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,不肯先退,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番,這種言語聽在恒山派的師伯、師叔們耳中,確是極為無禮。」岳不群道:「你要儀琳師侄離去,用意雖然不錯,可是什麼話不好說,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?總是平素太過輕浮。這一件事,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,旁人背後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,責我管教無方。」令狐沖道:「是,弟子知罪。」

  岳不群又道:「你在群玉院中養傷,還可說迫於無奈,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裏,對青城派余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子,此事冒著多大危險?倘若事情敗露,我華山派聲名掃地,還在其次,累得恒山派數百年清譽毀於一旦,咱們又怎對得住人家?」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顫聲道:「這件事弟子事後想起,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。原來師父早知道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魔教的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,我是事後方知,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,我已在窗外。」令狐沖道:「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。」岳不群森然道:「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,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,焉能容你活到今日?」令狐沖道:「是!」

  岳不群臉色愈來愈嚴峻,隔了半晌,才道:「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,何不一劍將她殺了?雖說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,然而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、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段,你又不是傻子,怎會不知?人家救你性命,其實內裏伏有一個極大陰謀。劉正風何等精明能幹,卻也不免著了道兒,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,家破人亡。魔教這等陰險毒辣的手段,是你親眼所見。可是咱們從衡山來到華山,一路之上,我沒聽到你說過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。沖兒,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,你於正邪忠奸之分這一點上,已十分胡塗了。此事關涉到你以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,我華山第七戒,所戒者便是在此,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。」

  令狐沖回想那日荒山之夜,傾聽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,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,故意陷害劉正風,那是萬萬不像。

  岳不群見他臉色猶豫,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,又問:「沖兒,此事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,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,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。我只問你,今後見到魔教中人,是否嫉惡如仇,格殺無赦?」

  令狐沖怔怔地瞧著師父,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:「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,是不是不問是非,拔劍便殺?倘若曲老前輩和曲非煙這小姑娘沒死,我是不是見了便殺?」他自己實在不知道,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。

  岳不群注視他良久,見他始終不答,長歎一聲,說道:「這時就算勉強要你回答,也是無用。你此番下山,大損我派聲譽,但你勇救恒山派的儀琳師侄,算是一件功勞,將功折罪,罰你面壁一年,將這件事從頭至尾地好好想一想。」令狐沖躬身道:「是,弟子恭領責罰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面壁一年?那麼這一年之中,每天面壁幾個時辰?」岳不群道:「什麼幾個時辰?每日自朝至晚,除了吃飯睡覺之外,便得面壁思過。」岳靈珊急道:「那怎麼成?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?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?」岳夫人喝道:「女孩兒家,說話沒半點斯文!」岳不群道:「面壁一年,有什麼希罕?當年你祖師犯過,便曾在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零六個月,不曾下峰一步。」

  岳靈珊伸了伸舌頭,道:「那麼面壁一年,還算是輕的了?其實大師哥說『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』,全是出於救人的好心,又不是故意罵人!」岳不群道:「正因為出於好心,這才罰他面壁一年,要是出於歹意,我不打掉他滿口牙齒、割了他的舌頭才怪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珊兒不要囉唆爹爹啦。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過,你可別去跟他聊天說話,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,可全叫你給毀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,還說是成全哪!不許我去跟他聊天,那麼大師哥寂寞之時,有誰給他說話解悶?這一年之中,誰陪我練劍?」岳夫人道:「你跟他聊天,他還面什麼壁、思什麼過?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姊,誰都可和你切磋劍術。」岳靈珊側頭想了一會,又問:「那麼大師哥吃什麼呢?一年不下峰,豈不餓死了他?」岳夫人道:「你不用擔心,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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