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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授譜(5)


  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:「我不知有什麼辟邪劍譜。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,都是口授,並無劍譜。」令狐沖心道:「說這話的,自必是林師弟的父親,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。」又聽他說道:「前輩肯為在下報仇,自是感激不盡。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,日後必無好報,就算不為前輩所誅,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。」

  木高峰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不肯說的了。『塞北明駝』的名頭,或許你也聽見過。」林震南道:「木前輩威震江湖,誰人不知,哪個不曉?」木高峰道:「很好,很好!威震江湖,倒也不見得,但姓木的下手狠辣,從來不發善心,想來你也聽到過。」林震南道:「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,此事早在預料之中。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,就算真的有,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,那也決計不說。林某自遭青城派擒獲,無日不受酷刑,林某武功雖低,幾根硬骨頭卻還是有的。」木高峰道:「是了,是了!」

  令狐沖在廟外聽著,尋思:「什麼『是了,是了』?嗯,是了,原來如此。」

  果然聽得木高峰續道:「你自誇有硬骨頭,熬得住酷刑,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,你總是堅不吐露。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,那麼你不吐露,只不過是無可吐露,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。是了,你辟邪劍譜是有的,就是說什麼也不肯交出來。」過了半晌,歎道:「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。林總鏢頭,你為什麼死也不肯交出劍譜?這劍譜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。依我看啊,這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,否則你為什麼連青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?這等武功,不提也罷。」

  林震南道:「是啊,木前輩說得不錯,別說我沒辟邪劍譜,就算真的有,這等稀鬆平常的三腳貓劍法,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,木前輩又怎會瞧在眼裏?」

  木高峰笑道:「我只不過好奇,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,苦苦逼你,料來其中必有古怪之處。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高的,只因你資質魯鈍,領悟不到,這才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。你快拿出來,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,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妙處,叫天下英雄盡皆知曉,豈不是于你林家的聲名大有益處?」林震南道:「木前輩的好意,在下只有心領了。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,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。」木高峰道:「那倒不用。你遭青城派擒獲,已有多日,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,也搜過八遍。林總鏢頭,我覺得你愚蠢得緊,你明不明白?」林震南道:「在下確是愚蠢得緊,不勞前輩指點,在下早有自知之明。」木高峰道:「不對,你沒明白。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,也未可知。愛子之心,慈母往往勝過嚴父。」

  林夫人尖聲道:「你說什麼?那跟我平兒又有什麼干係?平兒怎麼了?他……他在哪裏?」木高峰道:「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,老夫一見就很喜歡,這孩子倒也識趣,知道老夫功夫厲害,便拜在老夫門下了。」林震南道:「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,那真是他的造化。我夫婦遭受酷刑,身受重傷,性命已在頃刻之間,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,和我夫婦見上一面。」木高峰道:「你要孩子送終,那也是人之常情,此事不難。」林夫人道:「平兒在哪兒?木前輩,求求你,快將我孩子叫來,大恩大德,永不敢忘。」木高峰道:「好,這我就去叫,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,我去叫你兒子來,那是易如反掌,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,老老實實地跟我說。」

  林震南歎道:「木前輩當真不信,那也無法。我夫婦命如懸絲,只盼和兒子再見一面,眼見已難如願。如真有什麼辟邪劍譜,你就算不問,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。」

  木高峰道:「是啊,我說你愚蠢,就是為此。你心脈已斷,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兒,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。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,那為了什麼?自然是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傳功夫。可是你死了之後,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,倘若連他也死了,世上徒有劍譜,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,這劍譜留在世上,對你林家又有什麼用處?」

  林夫人驚道:「我孩兒……我孩兒安好吧?」木高峰道:「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。你們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,我取到之後,保證交給你的孩兒,他看不明白,我還可從旁指點,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,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,臨到老來,還是莫名其妙,一竅不通。那不是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麼?」跟著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顯是他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來。

  林夫人驚問:「你怎……怎麼要將我孩兒一掌劈死?」木高峰哈哈一笑,道:「林平之是我徒兒,我要他活,他便活著,要他死,他便死了。我喜歡什麼時候將他一掌劈死,便提掌劈將過去。」喀喇、喀喇幾聲響,他又以掌力擊垮了什麼東西。

  林震南道:「娘子,不用多說了。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,否則的話,他怎地不將他帶來,在咱們面前威迫?」

  木高峰哈哈大笑,道:「我說你蠢,你果然蠢得厲害。『塞北明駝』要殺你兒子,有什麼難?就算此刻他不在我手中,我如決意去找他來殺,難道還辦不到?」

  林夫人低聲道:「相公,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……」木高峰接口道:「是啊,你們說了出來,即使你夫婦性命難保,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,豈不是好?」

  林震南哈哈一笑,說道:「夫人,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,這駝子第一件事,便是去取劍譜;第二件事,便是殺咱們的孩兒。倘若我們不說,這駝子要得劍譜,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,平兒一日不說,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他,此中關竅,不可不知。」

  林夫人道:「不錯!駝子,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吧。」

  令狐沖聽到此處,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,再不設法將他引開,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,當即朗聲道:「木前輩,華山派弟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,恭請木前輩移駕,有事相商。」

  木高峰狂怒之下,舉起了手掌,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,突然聽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,不禁吃了一驚。他生平極少讓人,但對華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,尤其在「群玉院」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「紫霞神功」的厲害。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,這種事情自為名門正派所不齒,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,心道:「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麼事情相商?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,實則是冷嘲熱諷,損我一番。好漢不吃眼前虧,及早溜開的為是。」當即說道:「木某另有要事,不克奉陪。便請拜上尊師,何時有暇,請到塞北來玩玩,木某人掃榻恭候。」說著雙足一登,從殿中躥到天井,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,已上了屋頂,跟著落於廟後,唯恐給岳不群攔住質問,一溜煙般走了。

  令狐沖聽得他走遠,心下大喜,尋思:「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如此怕得要死。他倘若真的不走,要向我動粗,倒也兇險得緊。」當下撐著樹枝,走進土地廟中,殿中黑沉沉的並無燈燭,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,半坐半臥地倚傍在一起,當即躬身說道:「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沖,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,拜上林伯父、林伯母。」

  林震南喜道:「少俠多禮,太不敢當。老朽夫婦身受重傷,難以還禮,還請恕罪。我那孩兒,確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?」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音已然發顫。岳不群的名氣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得多。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,每年派人送禮,但岳不群等五嶽劍派的掌門人,林震南自知不配結交,連禮也不敢送,眼見木高峰兇神惡煞一般,但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,立即逃之夭夭,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,實是不勝之喜。

  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,令郎執意不允,那駝子正欲加害,我師父恰好經過,出手救了。令郎苦苦相求,要投入我門,師父見他意誠,又為可造之材,便答允了。适才我師父和余滄海鬥劍,將他打得服輸逃跑,我師父追了下去,要查問伯父、伯母的所在。想不到兩位竟在這裏。」

  林震南道:「但願……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,遲了……遲了可來不及啦。」

  令狐沖見他說話出氣多而入氣少,顯是命在頃刻,說道:「林伯父,你且莫說話。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賬後,便會前來找你,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。」

 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,閉上了雙目,過了一會,低聲道:「令狐賢弟,我……我……是不成的了。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,我委實大喜過望,求……求你日後多……多加指點照料。」令狐沖道:「伯父放心,我們同門學藝,便如親兄弟一般,小侄自當照顧林師弟。」林夫人插口道:「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,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,也必時時刻刻記得。」令狐沖道:「請兩位凝神靜養,不可說話。」

  林震南呼吸急促,斷斷續續地道:「請……請你告訴我孩子,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,是……我林家祖傳之物,須得……須得好好保管,但……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,凡我子孫,千萬不得翻看,否則有無窮禍患,要……要他好好記住了。」令狐沖點頭道:「好,這幾句話我傳到便是。」林震南道:「多……多……多……」一個「謝」字始終沒說出口,已然氣絕。他先前苦苦支撐,只盼能見到兒子,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,此刻得令狐沖應允傳話,又知兒子得了極佳的歸宿,大喜之下,更無牽掛,便即撒手而逝。

  林夫人道:「令狐少俠,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。」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。她本已受傷不輕,這麼一撞,便亦斃命。

  令狐沖歎了口氣,心想:「余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,他寧死不說,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,才不得不托我轉言。但他終於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,說什麼『千萬不得翻看,否則有無窮禍患』。嘿嘿,你當令狐沖是什麼人了,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?當真以小人之心……」此時疲累已極,當下靠柱坐地,閉目養神。

  過了良久,只聽廟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:「咱們到廟裏瞧瞧。」令狐沖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岳不群喜道:「是沖兒嗎?」令狐沖道:「是!」扶著柱子慢慢站起身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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