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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授譜(4)


  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,放入懷中,說道:「二位放心,晚輩自當盡力。」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,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,更擔心去辦理此事,只怕要違犯門規,得罪正派中的同道,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,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,登時大為寬慰,輕輕籲了口氣。

  劉正風道:「令狐賢侄,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,還關聯到一位古人。這《笑傲江湖曲》中間的一大段琴曲,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《廣陵散》而改編的。」

  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,微笑道:「自來相傳,嵇康死後,《廣陵散》從此絕響,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?」

  令狐沖尋思:「音律之道,我一竅不通,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眾不同,我又怎猜得到。」便道:「尚請前輩賜告。」

  曲洋笑道:「嵇康這個人,是很有點意思的,史書上說他『文辭壯麗,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』,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。鐘會當時做大官,慕名去拜訪他,嵇康自顧自打鐵,不予理會。鐘會討了個沒趣,只得離去。嵇康問他:『何所聞而來,何所見而去?』鐘會說:『聞所聞而來,見所見而去。』鐘會這傢伙,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,就可惜胸襟太小,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氣,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,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。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,的確很有氣度,但他說『《廣陵散》從此絕矣』,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。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。他是西晉時人,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,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?」

  令狐沖不解,問道:「西晉之前?」曲洋道:「是啊!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,便去發掘西漢、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,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,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《廣陵散》的曲譜。」說罷呵呵大笑,甚是得意。

  令狐沖心下駭異:「這位前輩為了一首琴曲,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。」

  只見曲洋續道:「小兄弟,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,我本來不該托你,只是事在危急,迫不得已地牽累于你,莫怪,莫怪。這《廣陵散》琴曲,說的是聶政刺韓王的故事。全曲甚長,我們這曲《笑傲江湖》,只引了他曲中最精妙的一段。劉兄弟所加簫聲那一段,譜的正是聶政之姊收葬弟屍的情景。聶政、荊軻這些人,慷慨重義,是我等的先輩,我托你傳下此曲,也是為了看重你的俠義心腸。」令狐沖躬身道:「不敢當!」曲洋笑容收斂,神色黯然,轉頭向劉正風道:「兄弟,咱們這就可以去了。」劉正風道:「是!」伸出手來,兩人雙手相握,齊聲長笑,內力運處,迸斷內息主脈,二人閉目而逝。

  令狐沖吃了一驚,叫道:「前輩、劉師叔。」伸手去探二人鼻息,已無呼吸。

  儀琳驚道:「他們……他們都死了?」令狐沖點點頭,說道:「師妹,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屍首埋了,免得再有人尋來,另生枝節。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,千萬不可洩漏半點風聲。」他說到這裏,壓低了聲音,道:「此事倘若洩漏了出去,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兩人說出去的,禍患那可不小。」儀琳道:「是。如師父問起,我說不說?」令狐沖道:「跟誰都不能說。你一說,莫大先生來跟你師父鬥劍,豈不糟糕?」儀琳想到适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,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忙道:「我不說。」

  令狐沖慢慢俯身,拾起費彬的長劍,一劍又一劍地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。儀琳心中不忍,說道:「令狐師兄,他人都死了,何必還這般恨他,糟蹋他的屍身?」令狐沖道:「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,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,便知是誰下的手。我不是糟蹋他屍身,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捅得亂七八糟,叫誰也看不出線索來。」

  儀琳歎了口氣,心想:「江湖上偏有這許多機心,真……真是難得很了。」見令狐沖拋下長劍,拾起石塊,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,忙道:「你別動,坐下來休息,我來。」拾起石塊,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,倒似死屍尚有知覺,生怕壓痛了他一般。

  她執拾石塊,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,向著曲非煙的石墳道:「小妹子,你倘若不是為了我,也不會遭此危難。但盼你升天受福,來世轉為男身,多積功德福報,終於能到西方極樂世界,南無阿彌陀佛,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……」

  令狐沖倚石而坐,想到曲非煙於自己有救命之恩,小小年紀,竟無辜喪命,心下也甚傷感。他素不信佛,但忍不住跟著儀琳念了幾句「南無阿彌陀佛」。

  歇了一會,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,從懷中取出《笑傲江湖》曲譜,翻了開來,只見全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,竟一字不識。他所識文字本就有限,不知七弦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,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,自己沒讀過,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,仰起頭來,籲了口長氣,心想:「劉師叔結交朋友,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,雖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,但兩人肝膽義烈,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,委實令人欽佩。劉師叔今天金盆洗手,要退出武林,卻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,當真奇怪。」

  正想到此處,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,劍路縱橫,一眼看去甚是熟悉,似是本門高手和人鬥劍,他心中一凜,道:「小師妹,你在這裏等我片刻,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。」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,沒看到那青光,還道他是要解手,便點了點頭。

  令狐沖撐著樹枝,走了十幾步,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,向著青光之處走去。走了一會,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,密如聯珠,鬥得甚是緊迫,尋思:「莫非是師父在和人動手?居然鬥得這麼久,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。」

  他伏低了身子,慢慢移近,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,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,向外張望,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,端立當地,正是師父岳不群,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快速無倫地旋轉,手中長劍疾刺,每繞一個圈子,便刺出十餘劍,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。

 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,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,不由得大是興奮,但見師父氣度閒雅,余滄海每一劍刺到,他總是隨手一格,余滄海轉到他身後,他並不跟著轉身,只是揮劍護住後心。余滄海出劍越來越快,岳不群卻只守不攻。令狐沖心下佩服:「師父在武林中人稱『君子劍』,果然蘊藉儒雅,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。」又看了一會,再想:「師父所以不動火氣,只因他不但風度高,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。」

  岳不群極少和人動手,令狐沖往常見到他出手,只是和師母過招,向門人弟子示範,那只是假打,此番真鬥自是大不相同;又見余滄海每劍之出,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,足見劍力強勁。令狐沖心下暗驚:「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,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,就算我沒受傷,也決不是他對手,下次撞到,倒須小心在意,還是儘早遠而避之的為妙。」

  又瞧了一陣,只見余滄海愈轉愈快,似乎化作一圈青影,繞著岳不群轉動,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,上一聲和下一聲已連成一片,再不是叮叮噹當,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。令狐沖道:「倘若這幾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,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,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。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,似乎又要高出半籌。」眼見師父仍不轉攻勢,不由得暗暗擔憂:「這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,師父可別一個疏神,敗在他劍下。」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,余滄海如一枝箭般向後平飛丈餘,隨即站定,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。令狐沖吃了一驚,看師父時,見他長劍也已入鞘,一聲不響地穩站當地。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,令狐沖竟沒瞧出誰勝誰敗,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內傷。

  二人凝立半晌,余滄海冷哼一聲,道:「好,後會有期!」身形飄動,便向右側奔去。岳不群大聲道:「余觀主慢走!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?」說著身形一晃,追了下去,餘音未了,兩人身影皆已杳然。

  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,已知師父勝過了余滄海,心中暗喜,他重傷之餘,這番勞頓,甚感吃力,心忖:「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。他兩人展開輕功,在這片刻之間,早已在數里之外!」他撐著樹枝,想走回去和儀琳會合,突然間左首樹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,聲音淒厲。令狐沖吃了一驚,向樹林走了幾步,見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黃牆,似是一座廟宇。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鬥受傷,快步向那黃牆處行去。

  離廟尚有數丈,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那辟邪劍譜此刻在哪裏?你只須老老實實地跟我說了,我便給你誅滅青城派全派,為你夫婦報仇。」令狐沖在群玉院床上,隔窗曾聽到過這人說話,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,尋思:「師父正在找尋林震南夫婦的下落,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手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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