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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坐鬥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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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「小孫子,只怕你修為尚淺,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,一上去就給他斃了。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,可捨不得你給人殺了。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,請爺爺代你出手如何?」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,心想:「我若貿然上前跟這姓余的動手,他怒火大熾之下,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。命既不存,又談什麼報父母之仇?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,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?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,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,終身抬不起頭來,我若向他一跪,那明擺是托庇於『塞北明駝』宇下,再也不能自立了。」一時心神不定,全身微微發抖,伸左手扶在桌上。 余滄海道:「我瞧你就是沒種!要叫人代你出手,磕幾個頭,又打什麼緊?」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異,顯然木高峰並非真是他爺爺,否則為什麼林平之只稱他「前輩」,始終沒叫過一聲「爺爺」?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。他以言語相激,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,那便大有回旋餘地。 林平之心念電轉,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,一幕幕恥辱在腦海中紛至遝來地流過,尋思:「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,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?」當即轉身,屈膝向木高峰跪倒,連連磕頭,說道:「爺爺,這余滄海濫殺無辜,搶劫財物,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。請你主持公道,為江湖上除此大害。」 木高峰和余滄海都大出意料之外,這年輕駝子适才為余滄海抓住,以內力相逼,始終強忍不屈,可見頗有骨氣,哪知他竟肯磕頭哀求,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。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,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,也是徒孫、侄孫之類。只木高峰才知此人與自己絕無半分瓜葛,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,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關係,只知林平之這聲「爺爺」叫得甚為勉強,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。 木高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孫兒,乖孫兒,怎麼?咱們真的要玩玩嗎?」他口中在稱讚林平之,但臉孔正對著余滄海,那兩句「好孫兒,乖孫兒」,便似叫他一般。 余滄海更是憤怒,但知今日這一戰,不但關係到一己的生死存亡,更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,當下暗自凝神戒備,淡淡一笑,說道:「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炫耀絕世神技,令咱們大開眼界,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。」适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,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,兼且十分霸道,一旦正面相攻,定如雷霆疾發、排山倒海般地撲來,尋思:「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,他一時勝我不得,便會心浮氣躁地搶攻,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,先立於不敗之地,到得一百招後,當能找到他的破綻。」 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,提在手裏只怕還不到八十斤,然而站在當地,猶如淵停嶽峙,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,顯然內功修為頗深,心想:「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,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,這牛鼻子為其掌門,決非泛泛之輩,駝子今日不可陰溝裏翻船,一世英名,付於流水。」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,突然間呼的一聲響,兩個人從後飛了出來,砰的一聲,落在地下,直挺挺地俯伏不動。這兩人身穿青袍,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。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:「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,『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』!」 余滄海大怒,一轉頭,不等看清是誰說話,循聲辨向,晃身飛躍過去,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,一伸手便抓住了她手臂。那女童大叫一聲「媽呀!」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 余滄海吃了一驚,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,狂怒之下,不及細思,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,定是與她有關,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,待得聽她哭叫,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,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,當著天下英雄之前,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分?急忙放手。豈知那小姑娘越哭越響,叫道:「你抓斷了我骨頭,媽呀,我手臂斷啦!嗚嗚,好痛,好痛!嗚嗚!」 這青城派掌門身經百戰,應付過無數大風大浪,可是如此尷尬場面卻從來沒遇到過,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,而目光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,不由得臉上發燒,手足無措,低聲道:「別哭,別哭,手臂沒斷,不會斷的。」那女童哭道:「已經斷了,你欺侮人,大人打小孩,好不要臉,哎唷好痛啊,嗚嗚嗚,嗚嗚嗚嗚!」 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三四歲年紀,穿一身翠綠衣衫,皮膚雪白,一張臉蛋清秀可愛,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。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:「揍這牛鼻子!」「打死這矮道士!」 余滄海狼狽之極,心知犯了眾怒,不敢反唇相譏,低聲道:「小妹妹,別哭!對不起。我瞧瞧你的手臂,看傷了沒有?」說著便欲去捋她衣袖。那女童叫道:「不,不,別碰我。媽媽,媽媽,這矮道士打斷了我手臂。」 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,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,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。他向那女童道:「小姑娘裝假,我師父的手連你衣袖也沒碰到,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?」那女童大叫:「媽媽,又有人來打我了!」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,搶步上前,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,喝道:「大欺小,不要臉。」方人智伸臂欲擋,定逸右手疾探,抓住了他手掌,左手手臂一靠,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,這一下只叫壓實了,方人智手臂立斷。余滄海回手一指,點向定逸後心。定逸只得放開方人智,反手拍出。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,說聲:「得罪了!」躍開兩步。 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,柔聲道:「好孩子,哪裏痛?給我瞧瞧,我給你治治。」一摸她的手臂,並未斷折,先放了心,拉起她的衣袖,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,清清楚楚地留下四條烏青的手指印。定逸大怒,向方人智喝道:「小子撒謊!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,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?」 那小姑娘道:「是烏龜捏的,是烏龜捏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。 突然之間,群雄轟然大笑,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,有的笑彎了腰,大廳中盡是哄笑之聲。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什麼,心想這小姑娘罵自己是烏龜,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,隨口詈罵,又有什麼好笑了?只是人人對自己發笑,卻也不禁狼狽。方人智縱身而前,搶到余滄海背後,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,隨手一團。余滄海接了過來,展開一看,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,自是那女童貼在自己背後的。余滄海羞憤之下,心中一凜:「這只烏龜當然是早就繪好了的。別人要在我背心上做什麼手腳,決無可能,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,趁我心慌意亂之際,便即貼上,如此說來,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。」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,心想:「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,原來劉正風暗中在給我搗鬼。」 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,立時明白,知他怪上了自己,當即走上一步,向那女童道: 「小妹妹,你是誰家的孩子?你爹爹媽媽呢?」這兩句問話,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,二來自己確也起疑,要知道這小姑娘是何人帶來。 那女童道:「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,叫我乖乖地坐著別動,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,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,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,叫什麼『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』,果然好看!」說著拍起手來。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,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。 眾人一見,不由得都樂了,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,眼見那兩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著不動,屁股朝天,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個腳印,大暴青城派之醜。 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,發覺二人都給點了穴道,正與先前申人俊、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無異,若要運內力解穴,殊非一時之功,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視眈眈,而且暗中還伏著大對頭,這時可不能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損內力,當即低聲向方人智道:「先抬了下去。」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,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,將兩個同門抬了出廳。 那女童忽然大聲道:「青城派的人真多!一個人平沙落雁,有兩個人抬!兩個人平沙落雁,有四個人抬!三個人……」 余滄海鐵青著臉,向那女童道:「你爹爹姓什麼?剛才這幾句話,是你爹爹教的麼?」他想這女童這兩句話甚是陰損,若不是大人所教,她小小年紀,決計說不出來,又想:「什麼『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』,是令狐沖這小子胡謅出來的,多半華山派不忿令狐沖為人傑所殺,向我青城派找場子來啦。點穴之人武功甚高,難道……難通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在暗中搗鬼?」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,不但這人甚是了得,而且他五嶽劍派聯盟,今日要是一齊動手,青城派非一敗塗地不可。言念及此,不由得神色大變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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