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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坐鬥(7)


 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問話,笑著叫道:「二一得二,二二得四,二三得六,二四得八,二五得十……」不住口地背起九九乘數表來。余滄海道:「我問你啊!」聲音甚是嚴厲。那女童嘴一扁,哇的一聲,又哭了出來,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裏。

  定逸輕輕拍她背心,安慰她道:「別怕,別怕!乖孩子,別怕。」轉頭向余滄海道:「你這麼凶霸霸嚇唬孩子幹嗎?」

  余滄海哼了一聲,心想:「五嶽劍派今日一齊跟我青城派幹上了,可得小心在意。」

  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,笑道:「老師太,二二得四,青城派兩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四個人抬,二三得六,三個人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就六個人抬,二四得八……」沒再說下去,已格格地笑了起來。

  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,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,如此忽哭忽笑,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,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,身材還生得甚高,何況每一句話都在陰損余滄海,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,絕無可疑,定是暗中有人指使。

  余滄海大聲道:「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,哪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,盡可現身,這般鬼鬼祟祟地藏頭露尾,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,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?」

  他身子雖矮,這幾句話發自丹田,中氣充沛,入耳嗡嗡作響。群豪聽了,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,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。他說完話後,大廳中一片靜寂,無人答話。

  隔了好一會,那女童忽道:「老師太,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?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?」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輩人物,雖對青城派不滿,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,當下含糊其辭地答道:「青城派……青城派上代,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。」那女童又問:「那麼現今呢?還有沒有一兩個英雄好漢剩下來?」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努,道:「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吧!」

  那女童道:「青城派掌門道長,倘使人家受了重傷,動彈不得,卻有人上去欺侮他。你說那個乘人之危的傢伙,是不是英雄好漢?」

  余滄海心頭怦地一跳,尋思:「果然是華山派的!」

  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沖經過之人,也盡皆一凜:「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?」勞德諾卻想:「這小姑娘說這番話,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。她卻是誰?」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,匆忙之間,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。

  儀琳全身發抖,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。這一句話,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,只是她生性溫和仁善,又素來敬上,余滄海說什麼總是前輩,這句話便問不出口,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,忍不住胸口一酸,淚水便撲簌簌地掉下來了。

  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:「這一句話,是誰教你問的?」

  那女童道:「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,是道長的弟子吧?他見人家受了重傷,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好人,為了相救旁人而受傷,這羅人傑不去救他,反而上去刺他一劍。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?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?」這幾句話雖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,但她說得爽脆利落,大有咄咄逼人之意。

  余滄海無言可答,又厲聲道:「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?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?」

  那女童轉過了身子,向定逸道:「老師太,他答不出我的問話,老羞成怒,便凶霸霸地嚇我,是不是想打我呀?他這麼嚇唬小姑娘,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?算不算英雄好漢?」定逸歎了口氣,道:「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。」

  眾人愈聽愈奇,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,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,但剛才這幾句問話,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,譏刺之意十分辛辣,顯是她隨機應變,出於己口,瞧不出她小小年紀,竟這般厲害。

 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,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,心念一動:「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過的,是在哪裏見過的呢?」側頭一想,登時記起:「是了,昨日回雁樓頭,她也在那裏。」腦海之中,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。

  昨日早晨,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,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,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,田伯光砍死了一人,眾酒客嚇得一哄而散,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。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,一張小桌旁坐著個身材高大之人,是個和尚,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,直到令狐沖被殺,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,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離開。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,諸種事端紛至遝來,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兩人,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,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,便清清楚楚地記得,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,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。她背向自己,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,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,此刻穿的卻是綠衫,若不是她此刻背轉身子,說什麼也記不起來。

 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?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,那是確定無疑的,是老是少,什麼打扮,卻什麼都記不得了。還有,記得當時見到那和尚模樣之人端起碗來喝酒,在田伯光給令狐沖騙得承認落敗之時,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。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,她清脆的笑聲,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,對,是她,正是她!

  那個和尚是誰?怎麼和尚會喝酒?

 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,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:他在臨死之際,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,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。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地下樓,心中一片茫然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胡裏胡塗地出了城門,胡裏胡塗地在道上亂走,只覺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,她一點不覺得沉重,也不知悲哀,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什麼地方。突然之間,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,荷花開得十分鮮豔華美,她胸口似給一個大錘撞了一下,再也支持不住,連著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,就此暈去……

  等到慢慢醒轉,只覺日光耀眼,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,卻抱了個空。她一驚躍起,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,荷花仍一般的鮮豔華美,可是令狐沖的屍身卻不見了。她十分驚惶,繞著荷塘奔了幾圈,屍體到了何處,找不到半點端倪。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漬斑斑,顯然並不是夢,險些兒又再暈去,定了定神,四下裏又尋了一遍,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。荷塘中塘水甚淺,她走下去掏了一遍,哪有什麼蹤跡?

  這樣,她到了衡山城,問到了劉府,找到了師父,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:「令狐師兄的屍身哪裏去了?有人路過搬了去麼?給野獸拖了去麼?」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,自己卻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,如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,自己實在不想活了。其實,就算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的完整無缺,她也不想活了。

  忽然之間,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,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。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,她立即強行壓下,心中只想:「我怎地如此不定心?怎會這般地胡思亂想?當真荒謬絕倫!不,決沒這回子事。」

  可是這時候,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,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心中:「當我抱著令狐師兄的屍身之時,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,甚至有一點兒歡喜,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,心中什麼也不想,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,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,永遠無止無休。我說什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,那是為了什麼?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?不!不是的。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,在荷塘邊靜靜地待著。我為什麼暈去?真是該死!我不該這麼想,師父不許,菩薩也不容,這是魔念,我不該著了魔。可是,可是令狐師兄的屍身呢?」

  她心頭一片混亂,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,那樣滿不在乎的微笑,一時又見到他大罵「倒黴的小尼姑」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。

  她胸口劇痛起來,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……

 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「勞德諾,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,是不是?」勞德諾道:「不是,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,她不是敝派的。」余滄海道:「好,你不肯認,也就算了。」突然間手一揚,青光閃動,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,喝道:「小師父,你瞧這是什麼?」

  儀琳正在呆呆出神,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,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:「他殺了我最好,我本就不想活了,殺了我最好!」心中更沒半分逃生之念,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,好幾個人齊聲警告:「小心暗器!」不知為了什麼,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,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,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,這飛錐要殺了自己,正求之不得。

  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,飛身而前,擋在儀琳身前,別瞧她老態龍鍾,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,那飛錐去勢雖緩,終究是一件暗器,定逸後發先至,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。

 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,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,陡地下沉,啪的一聲,掉在地下。定逸伸手接了個空,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,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,卻又不能就此發作。便在此時,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,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。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。

  定逸心念一動:「牛鼻子發這飛錐,原來是要將我引開,並非有意去傷儀琳。」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勁急,比之适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淩厲,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,擲在那小姑娘臉上,非叫她受傷不可,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,這一下變起倉促,已不及過去救援,只叫得一個「你」字,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,哭叫:「媽媽,媽媽,人家要打死我啦!」

  她這一縮甚是迅捷,及時避開紙團,明明身有武功,卻是這般撒賴。眾人都覺好笑。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,滿腹疑團,難以索解。

  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,暗暗好笑,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著實不小,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,向儀琳道:「儀琳,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哪裏去了,你陪她找找去,免得沒人照顧,給人家欺侮。」

  儀琳應道:「是!」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。那女童向她笑了笑,一同走出廳去。

  余滄海冷笑一聲,不再理會,轉頭去瞧木高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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