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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救難(7)


  儀琳道:「啊,原來如此。令狐師兄道:『師妹,你快到衡山城去,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,諒這惡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。』我道:『我如出去,他殺死了你怎麼辦?』令狐師兄道:『他殺不了我的!我纏住他,你還不快走!啊喲!』乒乓兩聲,兩人刀劍相交,令狐師兄又受了一處傷,他心中急了,叫道:『你再不走,我可要開口罵你啦!』這時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斷劍,叫道:『咱們兩人打他一個。』田伯光笑道:『再好沒有!田伯光隻身單刀,會鬥華山、恒山兩派。』

  「令狐師兄真的罵起我來,叫道:『不懂事的小尼姑,你簡直胡塗透頂,還不快逃!你再不走,下次見到你,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!』田伯光笑道:『這小尼姑捨不得我,她不肯走!』令狐師兄急了,叫道:『你到底走不走?』我說:『不走!』令狐師兄道:『你再不走,我可要罵你師父啦!定靜這老尼姑是個老糊塗,教了你這小胡塗出來。』我說:『定靜師伯不是我師父。』他說:『好,那麼我就罵定閑師太!』我說:『定閑師伯也不是我師父。』他道:『呸!你仍然不走!我罵定逸這老糊塗……』」

  定逸臉色一沉,模樣十分難看。

  儀琳忙道:「師父,你別生氣,令狐師兄是為我好,並不是真的要罵你。我說:『我自己胡塗,可不是師父教的!』突然之間,田伯光欺向我身邊,伸指向我點來。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,才將他逼退。

  「令狐師兄叫道:『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,要罵你師父啦,你怕不怕?』我說:『你別罵,咱們一起逃吧!』令狐師兄道:『你站在我旁邊,礙手礙腳,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,你一出去,我便將這惡人殺了。』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『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,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。』我想這惡人這句話倒是不錯,便道:『華山派的師兄,你叫什麼名字呢?我去衡山跟師父說,說是你救了我性命。』令狐師兄道:『快走,快走!怎地這等囉唆?老夫姓勞,名叫勞德諾!』」

  勞德諾聽到這裏,不由得一怔:「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?」

  聞先生點頭道:「這令狐沖為善而不居其名,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。」

  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,自言自語:「這令狐沖好生無禮,膽敢罵我,哼,多半他怕我事後追究,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。」向勞德諾瞪眼道:「喂,在那山洞中罵我老糊塗的,就是你了,是不是?」勞德諾忙躬身道:「不,不!弟子不敢。」

  劉正風微笑道:「定逸師太,令狐沖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,是有道理的。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,輩份雖低,年紀卻已不小,鬍子也這麼大把了,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。」

  定逸登時恍然,才知令狐沖是為了顧全儀琳。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,互不見面,儀琳脫身之後,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,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,旁人自無閒言閒語,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,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,言念及此,不由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,點頭道:「很好,這小子想得周到。儀琳,後來怎樣?」

  儀琳道:「那時我仍然不肯走,我說:『勞師兄,你為救我而涉險,我豈能遇難先遁?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氣,定然將我殺了。師父平日時時教導,我們恒山派雖都是女流之輩,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。』」

  定逸拍掌叫道:「好,好,說得是!咱們學武之人,要是不顧江湖義氣,生不如死,不論男女,都是一樣。」

  眾人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神情豪邁,均道:「這老尼姑的氣概,倒也真不減鬚眉。」

  儀琳續道:「可是令狐師兄卻大罵起來,說道:『混賬王八蛋的小尼姑,你在這裏囉哩囉唆,叫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,我這條老命,註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。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,故意來陷害我。我勞德諾今天倒黴,出門遇見尼姑,而且是個絕子絕孫、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賬小尼姑,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、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,卻怕淩厲劍風帶到這小尼姑身上,傷了她性命,以致不能使將出來。罷了,罷了,田伯光,你一刀砍死我罷,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歲,也算夠了,今日認命罷啦!』」

  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,以清脆柔軟之音,轉述令狐沖這番粗俗無賴之言,無不為之莞爾。

  只聽她又道:「我聽他這麼說,雖知他罵我是假,但想我武藝低微,幫不了他忙,在山洞中的確礙手礙腳,令得他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……」

  定逸哼了一聲道:「這小子胡吹大氣!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,怎能說是天下無故?」

  儀琳道:「師父,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,好叫他知難而退啊。我聽他越罵越凶,只得說道:『勞師兄,我去了!我感激不盡,後會有期。』他罵道:『滾你媽的臭鴨蛋,給我滾得越遠越好!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,我老頭子以前從來沒見過你,以後也永遠不見你。老子生平最愛賭錢,再見你幹什麼?』」

  定逸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厲聲道:「這小子好不混蛋!那時你還不走?」

  儀琳道:「我怕惹他生氣,只得走了,一出山洞,就聽得洞裏乒乓乒乓、兵刃相交之聲大作。我想倘若那惡人田伯光勝了,他又會來捉我,若是那位『勞師兄』勝了,他出洞來見到了我,只怕害得他『逢賭必輸』,於是我咬了咬牙,提氣疾奔,想追上你老人家,請你去幫著收拾田伯光那惡人。」

  定逸「嗯」的一聲,點了點頭。

  儀琳突然問道:「師父,令狐師兄後來不幸喪命,是不是因為……因為見到了我,這才運氣不好?」

  定逸怒道:「什麼『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』,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,怎信得的?這裏這許多人,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,難道他們一個個都會運氣不好?」

  眾人聽了都臉露微笑,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。

  儀琳道:「是。我奔到天明時,已望見了衡陽城,心中略定,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,哪知就在此時,田伯光又追了上來。我一見到他,腳也軟了,奔不幾步,便給他抓住了。我想他既追到這裏,那位華山派的勞師兄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。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,倒也不敢對我無禮,只說:『你乖乖地跟著我,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。如果倔強不聽話,我即刻把你衣服剝個精光,叫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。』我嚇得不敢反抗,只有跟著他進城。

  「來到那家酒樓回雁樓前,他說:『小師父,你有沉魚……沉魚落雁之容。這家回雁樓就是為你開的。咱們上去喝個大醉,大家快活快活吧。』我說:『出家人不用葷酒,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。』他說:『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,當真守得這麼多?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地破戒。什麼清規戒律,都是騙人的。你師父……你師父……』」她說到這裏,偷眼瞧了定逸一眼,不敢再說下去。

  定逸道:「這惡人的胡說,不必提他,你只說後來怎樣?」儀琳道:「是。後來我說:『你瞎三話四,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,偷偷地喝酒吃狗肉。』」

  眾人一聽,忍不住都笑。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,但從這句答話之中,誰都知道田伯光定是誣指定逸「躲了起來,偷偷地喝酒吃狗肉」。

  定逸將臉一沉,心道:「這孩子便是實心眼兒,說話不知避忌。」

  儀琳續道:「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,說道:『你不上樓去陪我喝酒,我就扯爛你衣服。』我沒法子,只好跟他上去。這惡人叫了些酒菜,他也真壞,我說吃素,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、豬肉、雞鴨、魚蝦這些葷菜。他說我如不吃,他要撕爛我衣服。師父,我說什麼也不肯吃,佛門戒食葷肉,弟子決不能犯戒。這壞人要撕爛我衣服,雖然不好,卻不是弟子的過錯。

  「正在這時,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,腰懸長劍,臉色蒼白,滿身都是血跡,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,一言不發,端起我面前碗中的酒,一口喝幹了。他自己斟了一碗酒,舉碗向田伯光道:『請!』向我道:『請!』又喝幹了。我一聽到他的聲音,不由得又驚又喜,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『勞師兄』。謝天謝地,他沒給田伯光害死,只是身上到處是血,他為了救我,受傷可著實不輕。

  「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,說道:『是你!』他說:『是我!』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豎,贊道:『好漢子!』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,贊道:『好刀法!』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,一同喝了碗酒。我很是奇怪,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,怎麼此刻忽然變了朋友?這人沒死,我很歡喜;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,弟子又擔心起來啦。

  「田伯光道:『你不是勞德諾!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,哪有你這麼年輕瀟灑?』我偷偷瞧這人,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,原來昨晚他說『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歲』什麼的,都是騙田伯光的。那人一笑,說道:『我不是勞德諾。』田伯光一拍桌子,說道:『是了,你是華山令狐沖,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。』

  「令狐師兄這時便承認了,笑道:『豈敢!令狐沖是你手下敗將,見笑得緊。』田伯光道:『不打不相識,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?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,在下讓給你便是。重色輕友,豈是我輩所為?』」

  定逸臉色發青,只道:「這惡賊該死之極,該死之極!」

  儀琳泫然欲涕,說道:「師父,令狐師兄忽然罵起我來啦。他說:『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,整日價只吃青菜豆腐,相貌決計好不了。田兄,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,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!』田伯光笑問:『那又為什麼?』

  「令狐師兄道:『不瞞田兄說,小弟生平有個嗜好,那是愛賭如命,只要瞧見了骨牌骰子,連自己姓什麼也忘記了。可是只要一見尼姑,這一天就不用賭啦,賭什麼輸什麼,當真屢試不爽。不但是我一人,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。因此我們華山派弟子,見到恒山派的師伯、師叔、師姊、師妹們,臉上雖然恭恭敬敬,心中卻無不大叫倒黴!』」

  定逸大怒,反過手掌,啪的一聲,清清脆脆地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。她出手又快又重,勞德諾不及閃避,只覺頭腦一陣暈眩,險些便欲摔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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