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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救難(6)


  眾人見儀琳一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,眼見便要哭出聲來,容色又可憐,又可愛,一時誰也不敢去問她。天門道人、劉正風、聞先生、何三七一干長輩,都不自禁地心生愛憐,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,好幾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、摸摸她頭頂地加以慰撫了。

  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,哽咽道:「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,伸手扯我衣裳。我反掌打他,兩隻手又都讓他捉住了。我大聲叫嚷,又罵了他幾句。師父,弟子不是膽敢犯戒,口出粗言,不過這人真太也無禮。就在這時候,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,哈哈哈,笑三聲,停一停,又笑三聲。田伯光厲聲問道:『是誰?』外面那人又哈哈哈地連笑了三次。田伯光罵道:『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的。田大爺發作起來,你可沒命啦!』那人又哈哈哈地笑了三聲。田伯光不去理他,又來扯我衣裳,山洞外那人又笑了起來。那人一笑,田伯光就發怒,我真盼那人快來救我。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害,不敢進洞,只在山洞外笑個不停。

  田伯光就破口罵人,點了我穴道,呼的一聲,躥了出去,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。田伯光找了一會找不到,又回進洞來,剛走到我身邊,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地笑了起來。我覺得有趣,忍不住也笑了出來。」

  定逸師太橫了她一眼,斥道:「自己正在生死關頭,虧你還笑得出?」

 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是,弟子也想不該笑的,不過當時不知怎的,竟然便笑了。田伯光伏下身子,悄悄走到洞口,只待他再笑,便沖了出去。可是洞外那人機警得很,卻也不發出半點聲息,田伯光一步步地往外移,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抓住,可就糟了,眼見田伯光正要衝出去,我便叫了起來:『小心,他出來啦!』那人在遠處哈哈哈地笑了三聲,說道:『多謝你,不過他追不上我。他輕身功夫不行。』」

  眾人均想,田伯光號稱「萬里獨行」,輕身功夫之了得,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,那人居然說他「輕身功夫不行」,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。

  儀琳續道:「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,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,我痛得大叫,他便躥了出去,叫道:『狗賊,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!』哪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。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,田伯光一沖出,他便溜了進來,低聲道:『別怕,我來救你。他點了你哪裏的穴道?』我說:『是右肩和背心,好像是「肩貞」、「大椎」!你是哪一位?』他說:『解了穴道再說。』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大椎兩穴推宮過血。

  「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,那人雖用力推拿,始終解不開,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,又追回來了。我說:『你快逃,他一回來,可要殺你了。』他說:『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。師妹有難,豈能不救?』」

  定逸問道:「他也是五嶽劍派的?」

  儀琳道:「師父,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師兄啊。」

  定逸和天門道人、余滄海、何三七、聞先生、劉正風等都「哦」了一聲。勞德諾籲了口長氣。眾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是令狐沖,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,方能確定。

  儀琳道:「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,令狐師兄道:『得罪!』將我抱起,溜出山洞,躲在草叢裏。剛剛躲好,田伯光便奔進山洞,他找不到我,就大發脾氣,破口大駡,罵了許多難聽的話,我也不懂是什麼意思。他提了我那柄斷劍,在草叢中亂砍,幸好這天晚上下雨,星月無光,他瞧不見我們,但他料想我們逃不遠,一定躲在附近,因此不停手地砍削。有一次險得不得了,一劍從我頭頂掠過,只差得幾寸。他砍了一會,嘴裏不住咒駡,說了很多粗話,我也記不得。他揮劍砍削,一路找了過去。

  「忽然之間,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地落在臉上,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。我吃了一驚,低聲問:『你受了傷麼?』令狐師兄伸手按住我嘴,過了好一會,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,他才低聲道:『不礙事。』放開了手。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。我說:『你傷得很厲害,須得止血才好。我有「天香斷續膠」。』他道:『別出聲,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!』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。過了一會,田伯光又奔了回來,叫道:『哈哈,原來在這裏,我瞧見啦。站起身來!』我聽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,心中只是叫苦,便想站起,只是腿上動彈不得……」

  定逸師太道:「你上了當啦,田伯光騙你們的,他可沒瞧見你。」儀琳道:「是啊。師父,當時你又不在那裏,怎麼知道?」定逸道:「那有什麼難猜?他真的瞧見了你們,過來一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,又何必大叫大嚷?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沒見識。」

  儀琳搖頭道:「不,令狐師兄也猜到了的。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,怕我驚嚇出聲。田伯光叫嚷了一會,不聽到聲音,又去砍草找尋。令狐師兄待他去遠,低聲道:『師妹,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,你被封的穴道上氣血漸暢,我就可以給你解開。但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,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。咱們索性冒險,進山洞躲一躲。』」

  儀琳說到這裏,聞先生、何三七、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地都擊了一下手掌。聞先生道:「好,有膽,有識!」

  儀琳道:「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,很是害怕,但那時我對令狐師兄已很欽佩,他既這麼說,總是不錯的,便道:『好!』他又抱起我躥進山洞,將我放落。我說:『我衣袋裏有天香斷續膠,是治傷的靈藥,請你……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。』他道:『現在拿不大方便,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吧。』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,縛在左肩。這時我才明白,原來他為了保護我,躲在草叢中之時,田伯光一劍砍上他肩頭,他一動不動,一聲不哼,黑暗中田伯光竟沒發覺。我心裏難過,不明白取藥有什麼不方便……」

  定逸哼了一聲,道:「如此說來,令狐沖倒是個正人君子了。」

  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的妙目,露出詫異神色,說道:「令狐師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。他跟我素不相識,居然不顧自己安危,挺身而出,前來救我。」

  余滄海冷冷地道:「你跟他雖素不相識,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面了,否則焉有這等好心?」言下之意自是說,令狐沖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,這才如此地奮不顧身。

  儀琳道:「不,他說從沒見過我。令狐師兄決不會對我撒謊,他決計不會!」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果決,聲音雖仍溫柔,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。眾人為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,無不深信。

  余滄海心想:「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,如此天不怕、地不怕地胡作非為,既非為了美色,那麼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,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。」

  儀琳續道:「令狐師兄紮好自己傷口後,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。過不多時,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,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,走到了山洞門口。我的心怦怦大跳,只聽他走進洞來,坐在地上,一聲不響。我屏住了呼吸,連氣也不敢透一口。突然之間,我肩頭一陣劇痛,我出其不意,禁不住低呼了一聲。這一下可就糟了,田伯光哈哈大笑,大踏步向我走來。令狐師兄蹲在一旁,仍是不動。田伯光笑著說:『小綿羊,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裏。』伸手來抓我,只聽得嗤的一聲響,他給令狐師兄刺中了一劍。

  「田伯光一驚,斷劍脫手落地。可惜令狐師兄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,田伯光向後急躍,拔出了腰間佩刀,便向令狐師兄砍去,當的一聲響,刀劍相交,兩個人便動起手來。他們誰也瞧不見誰,錚錚錚地拆了幾招,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。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,心中怕得要命。」

 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:「令狐沖跟他鬥了多少回合?」

  儀琳道:「弟子當時嚇得胡塗了,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。只聽得田伯光笑道:『啊哈,你是華山派的!華山劍法,非我敵手。你叫什麼名字?』令狐師兄道:『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,華山派也好,恒山派也好,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……』他話未說完,田伯光已攻了上去,原來他要引令狐師兄說話,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。兩人交手數合。令狐師兄『啊』的一聲叫,又受了傷。田伯光笑道:『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,便是你師父岳老兒親來,也鬥我不過。』令狐師兄卻不再睬他。

  「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,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,這時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幾下,我支撐著慢慢爬起,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。令狐師兄聽到了聲音,喜道:『你穴道解開了,快走,快走。』我說:『華山派的師兄,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!』他說:『你快走!我們二人聯手,也打他不過。』田伯光笑道:『你知道就好!何必枉自送了性命?喂,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,你叫什麼名字?』令狐師兄道:『你問我尊姓大名,本來說給你知,卻也不妨。但你如此無禮詢問,老子睬也不來睬你。』師父,你說好笑不好笑?令狐師兄又不是他爹爹,卻自稱是他『老子』。」

  定逸哼了一聲,道:「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,又不是真的『老子』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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