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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聆秘(4)


  他說到這裏,忽然間門口咿咿呀呀地響起了胡琴之聲,有人唱道:「歎楊家,秉忠心,大宋……扶保……」嗓門拉得長長的,聲音甚是蒼涼。眾人一齊轉頭望去,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個身材瘦長的老者,臉色枯槁,披一件青布長衫,洗得青中泛白,形狀落拓,顯是個唱戲討錢的。那矮胖子喝道:「鬼叫一般,嘈些什麼?打斷了老子的話頭。」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,口中仍哼著:「金沙灘……雙龍會……一戰敗了……」

  有人問道:「這位朋友,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,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?」那矮胖子道:「劉三爺的弟子們,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。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,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?」眾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道:「是啊,怎麼一個也不見?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面子嗎?」

 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:「所以哪,我說你膽小怕事,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,其實有什麼相干?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,又有誰聽見了?」

 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,調門一轉,那老者唱道:「小東人,闖下了,滔天大禍……」一個年輕人喝道:「別在這裏惹厭了,拿錢去吧!」手一揚,一串銅錢飛將過去,啪的一聲,不偏不倚地正落在那老者面前,手法甚准。那老者道了聲謝,收起銅錢。

  那矮胖子贊道:「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,這一手可帥得很哪!」那年輕人笑了笑,道:「不算得什麼?這位大哥,照你說來,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!」那矮胖子道:「他怎麼會來?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,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。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,他也該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起,慢慢走到他身前,側頭瞧了他半晌。那矮胖子怒道:「老頭子幹什麼?」那老者搖頭道:「你胡說八道!」轉身走開。矮胖子大怒,伸手正要往他後心抓去,忽然眼前青光一閃,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,叮叮叮地響了幾下。

 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,縱身後躍,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,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,劍身盡沒。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,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,從外表看來,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。那老者又搖了搖頭,說道:「你胡說八道!」緩緩走出茶館。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,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。

  忽然有人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叫道:「你們看,你們看!」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,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,每一隻都給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。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,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。

 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,紛紛議論。有人道:「這人是誰?劍法如此厲害?」有人道:「一劍削斷七隻茶杯,茶杯卻一隻不倒,當真神乎其技。」有人向那矮胖子道:「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,否則老兄的頭頸,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。」又有人道:「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,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?」

  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杯,只怔怔發呆,臉上已沒半點血色,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。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:「是麼?我早勸你少說幾句,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。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,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。這位老先生,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,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,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。」

  那花白鬍子忽然冷冷地道:「什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?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、『瀟湘夜雨』莫大先生!」

  眾人又都一驚,齊問:「什麼?他……他便是莫大先生?你怎麼知道?」

  那花白鬍子道:「我自然知道。莫大先生愛拉胡琴,一曲《瀟湘夜雨》,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。『琴中藏劍,劍發琴音』這八字,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。各位既到衡山城來,怎會不知?這位兄台剛才說什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,莫大先生卻只能刺得三頭。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。茶杯都能削斷,刺雁又有何難?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。」

  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,垂頭不敢作答。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,拉了他便走。

  茶館中眾人見到「瀟湘夜雨」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,無不心寒,均想适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,自己不免隨聲附和,說不定便此惹禍上身,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,頃刻之間,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。除了林平之外,便只角落裏有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。

  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,尋思:「這老人模樣猥瑣,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,哪知他長劍一晃,便削斷了七隻茶杯。我若不出福州,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?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,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,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。唉!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,苦練武功,或者尚能報得大仇,否則是終身無望了。」又想:「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,苦苦哀懇,求他救我父母,收我為弟子?」剛站起身來,突然又想:「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,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,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?」言念及此,複又頹然坐倒。

 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:「二師哥,這雨老是不停,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,在這裏喝杯茶去。」

  林平之心中一凜,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醜女的聲音,急忙低頭。只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好罷,喝杯熱茶暖暖肚。」兩個人走進茶館,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。林平之斜眼瞧去,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,背向著自己,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、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,心道:「原來他二人是師兄妹,卻喬裝祖孫,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。卻不知他們又為什麼要救我?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。」

 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,泡上茶來。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茶杯,不禁「咦」的一聲低呼,道:「小師妹,你瞧!」那少女也十分驚奇,道:「這一手功夫好了得,是誰削斷了七隻茶杯?」

  那老者低聲道:「小師妹,我考你一考,一劍七出,砍金斷玉,這七隻茶杯,是誰削斷的?」那少女微嗔道:「我又沒瞧見,怎知是誰削……」突然拍手笑道:「我知道啦!我知道啦!三十六路回風落雁劍,第十七招『一劍落九雁』,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。」那老者笑著搖頭道:「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,你只猜中了一半。」那少女伸出食指,指著他笑道:「你別說下去,我知道了。這……這……這是『瀟湘夜雨』莫大先生!」

  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,有的拍手,有的轟笑,都道:「師妹好眼力。」

  林平之吃了一驚:「哪裏來了這許多人?」斜眼瞧去,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起來,另有四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,有的是腳夫打扮,有個手拿算盤,是個做買賣的模樣,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,似是耍猴兒戲的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哈,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裏,倒嚇了我一大跳!大師哥呢?」那耍猴兒的笑道:「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?」那少女笑道:「偷偷躲起來嚇人,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?大師哥怎地不跟你們在一起?」

  那耍猴兒的笑道:「別的不問,就只問大師哥。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,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?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?」那少女頓足道:「呸!你這猴兒好端端地在這兒,又沒死,又沒爛,多問你幹嗎?」那耍猴兒的笑道:「大師哥又沒死,又沒爛,你卻又問他幹嗎?」那少女嗔道:「我不跟你說了。四師哥,只有你是好人,大師哥呢?」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,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:「只有四師哥是好人,我們都是壞人了。老四,偏不跟她說。」那少女道:「希罕嗎?不說就不說。你們不說,我和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,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。」

 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他說笑,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,這時才道:「我們昨兒跟大師哥在衡陽分手,他叫我們先來。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,就會趕來。」那少女微微皺眉,道:「又喝醉了?」那腳夫打扮的人道:「是。」那手拿算盤的道:「這一回可喝得好痛快,從早晨喝到中午,又從中午喝到傍晚,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!」那少女道:「這豈不喝壞了身子?你怎不勸勸他?」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,道:「大師哥肯聽人勸,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。除非小師妹勸他,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。」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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