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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聆秘(3)


  林平之提起長劍,心想:「一劍一個,猶如探囊取物一般。」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,心下又想:「我此刻偷偷摸摸地殺此二人,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?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,再來誅滅青城群賊,方是大丈夫所為。」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桌上,輕輕推開窗格,跨了出來,將長劍插在腰裏,取過包裹,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,雙手各提一個,一步步走向後院,生恐發出聲響,驚醒了二人。

  他打開後門,走出鏢局,辨明方向,來到南門。其時城門未開,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,倚著土丘養神,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,追趕前來,心中不住怦怦而跳。直等到天亮開城,他一出城門,立時發足疾奔,一口氣奔了十數里,這才心下大定,自離福州城以來,直至此刻,胸懷方得一暢。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,進店去買碗面吃,他仍不敢多有耽擱,吃完面後,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,摸到一小錠銀子付賬。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,兀自不足。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,受人欺辱,這時候將手一擺,大聲道:「都收下吧,不用找了!」終於回復了大少爺、少鏢頭的豪闊氣概。

  又行三十餘里後,來到一個大鎮,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,閂門關窗,打開五個包裹,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、珠寶首飾,第五個小包中是只錦緞盒子,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,心想:「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,便存有這許多財寶,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。」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,將五個包裹並作一包,負在背上,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,兩匹馬替換乘坐,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,連日連夜地趕路。

  不一日到了衡山,一進城,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,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,低下了頭,徑去投店。哪知連問了數家,都已住滿了。店小二道:「再過兩天,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,小店住滿了賀客,你家到別處問問吧!」

  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,又找了三處客店,才尋得一間小房,尋思:「我雖然塗污了臉,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,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。」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,貼在臉上,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,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,露出半副牙齒,在鏡中一照,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,自己也覺可憎之極;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,再在外面罩上布衫,微微彎腰,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隆起的駝子,心想:「我這麼一副怪模樣,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,那就再也不用擔心了。」

 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,便到街上閒蕩,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,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,也大有裨益。走了半日,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。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,戴在頭上,眼見天邊黑沉沉的,殊無停雨之象,轉過一條街,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,便進去找了個座頭。茶博士泡了壺茶,端上一碟南瓜子、一碟蠶豆。

  他喝了杯茶,咬著瓜子解悶,忽聽有人說道:「駝子,大夥兒坐坐行不行?」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,大剌剌便坐將下來,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。

 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,一怔之下,才想到「駝子」乃是自己,忙陪笑道:「行,行!請坐,請坐!」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農,腰間掛著兵刃。

 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地喝茶聊天,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。一個年輕漢子道:「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,場面當真不小,離正日還有兩天,衡山城裏就已擠滿了賀客。」另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:「那自然啦。衡山派本身已有多大的威名,再加五嶽劍派聯手,聲勢浩大,哪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?再說,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,三十六手『回風落雁劍』,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,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。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。只是他一不做壽,二不娶媳,三不嫁女,沒什麼交情好套。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,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。我看明後天兩日,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。」

 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:「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,那倒不見得,咱哥兒三個就並非為此而來,是不是?劉正風金盆洗手,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,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,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。他既立誓決不使劍,他那三十六路『回風落雁劍』的劍招再高,又有什麼用處?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,便跟常人無異,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。旁人跟他套交情,又圖他個什麼?」那年輕人道:「劉三爺今後雖不再出拳使劍,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。交上了劉三爺,便是交上了衡山派,也就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!」那花白鬍子冷笑道:「結交五嶽劍派,你配麼?」

  那瞎子道:「彭大哥,話可不是這麼說。人在江湖多一個朋友不多,少一個冤家不少。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,聲勢大,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。他們倘真驕傲自大,不將旁人放在眼裏,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?」

  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哼了一聲,不再說話,過了一會,才輕聲道:「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,老子瞧著心頭有氣。」

 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,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,哪知這三人話不投機,各自喝茶,卻不再說話了。

 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:「王二叔,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,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,為什麼忽然要金盆洗手?那不是辜負了這副好身手嗎?」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武林中人金盆洗手,原因很多。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,一生作的孽多,洗手之後,這打家劫舍、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,那一來是改過遷善,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;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,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。劉三爺家財富厚,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,這一節當然跟他沒干係。」另一人道:「是啊,那是全不相干。」

  那王二叔道:「學武的人,一輩子動刀動槍,不免殺傷人命,多結冤家。一個人臨到老來,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,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,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,揚言天下,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,那意思是說,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,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。」那年輕人道:「王二叔,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。」那王二叔道:「為什麼吃虧?」那年輕人道:「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,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。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,劉三爺不動刀動劍,豈不是任人宰割,沒法還手嗎?」那王二叔笑道:「後生家當真沒見識。人家真要殺你,又哪有不還手的?再說,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,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,他不去找人家麻煩,別人早已拜神還願、上上大吉了,哪裏有人吃了獅子心、豹子膽,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?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,劉門弟子眾多,又有哪一個是好惹的?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。」

 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:「強中更有強中手,能人之上有能人。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?」他說的聲音甚低,後面二人沒聽見。

 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:「還有些開鏢局子的,要是賺得夠了,急流勇退,趁早收業,金盆洗手,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,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。」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,當真驚心動魄,心想:「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,金盆洗手,卻又如何?」

 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:「瓦罐不離井上破,將軍難免陣上亡。可是當局者迷,這『急流勇退』四個字,卻又談何容易?」那瞎子道:「是啊,因此這幾天我老聽人家說:『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,突然急流勇退,委實了不起,令人好生欽佩』。」

 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:「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,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起,劉三爺金盆洗手,退出武林,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那瞎子轉身道:「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,這位朋友可否見告?」那人笑了笑,說道:「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,到得衡山城中,就不能隨便亂說了。」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地道:「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,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?大家都在說,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,人緣太好,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。」

  他說話聲音很大,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。好幾個人齊聲問道:「為什麼武功太高,人緣太好,便須退出武林,這豈不奇怪?」

 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地道:「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,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。」有人便問:「那是什麼內情?」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。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地道:「你們多問什麼?他自己也不知道,只是信口胡吹。」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,大聲道:「誰說我不知道?劉三爺金盆洗手,那是為了顧全大局,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。」

  好幾人七嘴八舌地道:「什麼顧全大局?」「什麼門戶之爭?」「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麼?」

  那矮胖子道:「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,可是衡山派自己,上上下下卻都知道,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『回風落雁劍』上的造詣,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。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,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。劉三爺門下的弟子,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。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,再過得幾年,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,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。劉三爺家大業大,不願跟師兄爭這虛名,因此要金盆洗手,以後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。」

  好幾人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劉三爺深明大義,很難得啊。」又有人道:「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,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,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?」那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:「天下事情,哪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?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,本派聲勢增強也好,削弱也好,那是管他娘的了。」

 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,將茶壺蓋敲得當當直響,叫道:「沖茶,沖茶!」又道:「所以哪,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,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,可是衡山派自己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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