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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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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,全無效應,反而胸口更增煩惡,當即不言不動,閉目而坐。 慕容複道:「段殿下,在下雖將你迷倒,卻絕無害你之意,只須殿下答允我一件事,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,還向殿下磕頭陪罪。」說得甚是謙恭。 段延慶冷冷一笑,說道:「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,大風大浪經過無數,豈能在旁人挾制要脅之下,答允什麼事。」 慕容複道:「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?這裏眾人在此,都可作證,在下先向殿下陪罪,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。」說著雙膝一屈,便即跪倒,咚咚咚咚,向著段延慶磕了四個響頭,意態甚恭。 眾人見慕容複突然行此大禮,無不大為詫異。他此刻控縱全域,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一人之手,就算他講江湖義氣,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失禮數,那麼深深一揖,也已足夠,卻又何以卑躬屈膝地向他磕頭。 段延慶也大惑不解,然見他這般恭敬,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分,說道:「常言道:禮下於人,必有所求。公子行此大禮,在下甚不敢當,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。」言語之中,也客氣起來。 慕容複道:「在下的心願,殿下早已知曉。但想興複大燕,絕非一朝一夕之功。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,殿下並無子息,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。我二人同心共濟,以成大事,豈不兩全其美?」 段延慶聽他說到「殿下並無子息」這六個字時,情不自禁地向段夫人瞧去,四目交投,刹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。段延慶嘿嘿一笑,並不置答,心想:「這句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,確是兩全其美。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,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你?」 只聽慕容複又道:「大宋江山,得自後周柴氏。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,以柴榮為子。柴世宗雄才大略,整軍經武,為後周大樹聲威。郭氏血食,多延年月,後世傳為美談。事例不遠,願殿下垂鑒。」段延慶道:「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子?」慕容複道:「正是。」 段延慶心道:「此刻我身中毒藥,唯有勉強答允,毒性一解,立時便將他殺了。」便淡淡地道:「如此你卻須改姓為段了?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,興複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。慕容氏從此無後。你可都做得到麼?」他明知慕容複定然另有打算,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,數年間以親信遍佈要津,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之後,便會複姓「慕容」,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「大燕」,亦不足為奇。他以後周為例,柴榮繼郭威為帝之後,便即複姓柴氏,當真殷鑒不遠。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,那是以進為退,令他深信不疑,如答允得太過爽快,便顯得其意不誠、存心不良了。 慕容複沉吟片刻,躊躇道:「這個……」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,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,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,便顯得其意不誠、存心不良,沉吟了半晌,才道:「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,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,既拜殿下為父,自當忠於段氏,一心不二。」 段延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妙極,妙極!老夫浪蕩江湖,無妻無子,不料竟於晚年得一佳兒,大慰平生。你這孩兒年少英俊,又精通家傳武功,我當真老懷大暢。我一生最歡喜之事,無過於此。觀世音菩薩在上,弟子感激涕零,縱然粉身碎骨,亦不足以報答你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于萬一。」心中激動,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,低下頭來,雙手合十,正好對著段夫人。 段夫人極緩極緩地點頭,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。 段延慶這幾句話,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,除段夫人之外,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,都道他已答允慕容複收他為義子,將來傳位於他,而他言辭中的真摯誠懇,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,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居然能當眾流淚,那更是從所未聞。 慕容複喜道:「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,自必一言九鼎,決無反悔。義父在上,孩兒磕頭。」雙膝一屈,又跪了下去。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:「非也,非也!此舉萬萬不可!」門帷一掀,一人大踏步走進屋來,正是包不同。 慕容複當即站起,臉色微變,轉過頭來,厲聲道:「包三哥有何話說?」 包不同道:「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,豈可改姓段氏?興複燕國的大業雖然艱難,但咱們鞠躬盡瘁,竭力以赴。能成大事固然最好,若不成功,終究是堂堂正正慕容氏的好漢子。公子爺要是拜這人像不人、鬼不像鬼的傢伙做義父,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,也不光彩,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,當真難上加難。」 慕容複聽他言語無禮,心下大怒,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,用人之際,不願直言斥責,淡淡地道:「包三哥,有許多事情,你一時未能明白,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。」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公子爺,包不同雖蠢,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二。你只不過想學韓信,暫忍一時胯下之辱,以備他日飛黃騰達。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,日後掌到大權,再複姓慕容,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;又或發兵征宋伐遼,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。公子爺,你用心雖善,可是這麼一來,卻成了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之徒,不免於心有愧,為舉世所不齒。我說這皇帝嘛,不做也罷。」 慕容複怒極,大聲道:「包三哥言重了,我又如何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了?」包不同道:「你投靠大理,日後再行反叛,那是不忠;你拜段延慶為父,孝于段氏,于慕容氏為不孝,孝于慕容,于段氏為不孝;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,是為不仁;你……」 一句話尚未說完,突然間波的一聲響,他背心正中已重重中了一掌,慕容複冷冷地道:「我賣友求榮,是為不義。」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,打在包不同靈台、至陽兩處大穴之上,正是致命的掌力。包不同萬沒料到這個自己從小扶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,全沒防備,掌中要害,哇的一口鮮血噴出,倒地而死。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複之時,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,均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,道理卻是甚正,忽見慕容複掌擊包不同,三人大吃一驚,一齊沖進。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,叫道:「三哥,三哥,你怎麼了?」見包不同兩行清淚,從頰邊流將下來,探他鼻息,已停了呼吸,知他臨死之時,傷心已達極點。風波惡大聲道:「三哥,你雖沒了氣息,想必仍要問問公子爺:『為什麼下毒手殺我?』」說著轉過頭來,凝視慕容複,眼光中充滿了敵意。 鄧百川朗聲道:「公子爺,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,你從小便知。縱是他對公子爺言語無禮,失了上下之份,公子略加責備,也就是了,何以竟致取他性命?」 其實慕容複所惱恨者,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,而是恨他直言無忌,竟然將自己心中圖謀說了出來。這麼一來,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,不肯傳位,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,也必佈置部署,令自己興複大燕的圖謀難以得逞,情急之下,不得不下毒手,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,又要隨風飛去了。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,心想:「今日之事,勢在兩難,只能得罪風鄧二人,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。」便道:「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,那有什麼干係?他跟隨我多年,豈能為了幾句頂撞之言,便即傷他性命?可是我一片至誠,拜段殿下為父,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情誼,這如何容得?」 風波惡大聲道:「在公子爺心中,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,便萬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?」慕容複道:「風四哥不必生氣。我改投大理段氏,原是全心全意,決無他念。包三哥以小人之心,歪曲我一番善意,我才不得不下重手。」公冶乾冷冷地道:「公子爺心意已決,再難挽回了?」慕容複道:「不錯!」 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心念相通,一齊點了點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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