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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(4)


 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良久,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,這是真的還是假的?是自己神智糊塗了,還是真的菩薩下凡?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,一側頭,見到了自己适才用指頭在泥地上劃的七個字:「你是觀世音菩薩?」

 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。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。突然間,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,是她的眼淚,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?段延慶聽人說過,觀音菩薩曾化為女身,普度沉溺在欲海中的眾生,那是最慈悲的菩薩。「一定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。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,叫我不可灰心氣餒。我不是凡夫俗子,我是真命天子。否則的話,那怎麼會?」

 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之際,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,登時精神大振,深信天命攸歸,日後必登大寶,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。他信念一豎,只覺眼前一片光明。次日清晨嚴寒,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,跪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,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做拐杖,挾在脅下,飄然而去。

 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,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,養好傷後,苦練家傳武功。最初五年習練以杖代足,再將「一陽指」功夫化在鋼杖之上,然後練成了腹語術;又練五年後,前赴兩湖,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,手段之兇狠毒辣,委實駭人聽聞,因而博得了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的名頭,自稱「惡貫滿盈」,擺明瞭以作惡為業,不計後果。其後又將葉二娘、南海鱷神、雲中鶴三人收羅以為羽翼。他曾數次潛回大理,圖謀複位,但每次都察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,只得廢然而退。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拚內力,眼見已操勝算,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裏殺將出來,令他功敗垂成。

  鳳凰驛邊紅沙灘上,段延慶追上段正淳一行,擒獲眾人,其時段夫人刀白鳳見到段延慶臉上垂直而下的長刀疤,便已認了他出來,當時寧可讓他處死,不說舊事。這時見他要殺自己兒子,迫不得已,吐露真相,吟了那四句話出來: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,化子邋遢,觀音長髮。」

  這十六個字說來極輕,但在段延慶聽來,直如晴天霹靂一般。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神色,心中只是說:「難道……難道……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……」

 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,解開了髮髻,萬縷青絲披將下來,垂在肩頭,掛在臉前,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、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。段延慶更無懷疑:「我只當是菩薩,卻原來是鎮南王妃。」

 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,傷勢略痊,發燒消退,神智清醒下來,便知那晚捨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,決不是菩薩,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,不住地對自己道:「那是白衣觀音,那是白衣觀音!」

 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,心中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疑竇:「為什麼她要這樣?為什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?」他低頭尋思,忽然間,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,就像那天晚上一樣,是淚水,還是楊枝甘露?

  他抬起頭來,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,驀地裏他剛硬的心腸軟了,嘶啞著問道:「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命?」伸過杖去,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。段夫人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他……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,刻著他的生辰八字。」段延慶大奇:「你不要我饒你兒子的命,卻叫我去看他什麼勞什子的金牌,那是什麼意思?」

 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「天龍寺外、菩提樹下」這回事的真相之後,對段夫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,當即依言,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,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,拉出金鏈,果見鏈端懸著一塊長方的小金牌,一面刻著「長命百歲」四字,翻將過來,見刻著一行小字:「壬子年十一月廿三日生。」

  段延慶看到「壬子年」這三個字,心中一凜:「壬子年?我就在這一年的二月間遭人圍攻,身受重傷,來到天龍寺外。啊喲,他……他是十一月的生日,剛剛相距十個月,難道十月懷胎,他……他……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?」

 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,筋絡已斷,種種驚駭詫異之情,均無所現,但一瞬之間竟變得沒半分血色,心中說不出的激動,回頭去瞧段夫人時,只見她緩緩點了點頭,低聲說道:「冤孽,冤孽!」

 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,室家之樂,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,喜悅滿懷,實難形容。只覺世上什麼名利尊榮,帝王基業,都萬萬不及有個兒子的可貴,霎時間驚喜交集,心神激蕩,只想大叫大跳一番,當的一聲,手中鋼杖掉落。

  跟著頭腦中覺得一陣暈眩,左手無力,又是當的一響,左手鋼杖也掉落在地,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:「我有一個兒子!」一瞥眼見到段正淳,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,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。

 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,又瞧瞧段譽,但見一個臉方,一個臉尖,相貌全然不像,而段譽俊秀的形貌,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八九分相似,心下更無半分懷疑,只覺說不出的驕傲:「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,那又有什麼稀罕?我有兒子,你卻沒有!」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,眼前微微一黑,心道:「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。」

  忽聽得咕咚一聲,一個人倒在門邊,正是雲中鶴。段延慶吃了一驚,暗叫:「不好!」左掌淩空一抓,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,不料一抓之下,內力運發不出,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。段延慶吃驚更甚,當下不動聲色,右掌又運勁一抓,鋼杖仍無動靜,一提氣時,內息也已提不上來,才知在不知不覺之中,已著了旁人道兒。

  只聽得慕容複說道:「段殿下,那邊室中,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,便請移駕過去一觀。」段延慶道:「卻是誰?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。」慕容複道:「他沒法行走,還得請殿下移步。」

  聽了這幾句話後,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,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複無疑,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,生怕藥力不足,不敢貿然破臉,要自己走動一下,且看勁力是否尚存,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,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,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,怎會中他毒計?尋思:「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,喜極忘形,沒再提防周遭的異動,以至給他做下了手腳。」淡淡地道:「慕容公子,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,你該當以『一陽指』對付我才是。」

  慕容複微笑道:「在下這『悲酥清風』當年乃取之西夏,只略加添補,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。段殿下曾隸籍西夏一品堂麾下,在下以『悲酥清風』相饗,尚不失姑蘇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家風。」

  段延慶暗暗吃驚,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「悲酥清風」迷倒丐幫幫眾無數,盡數將之擒去,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、南海鱷神、雲中鶴等反中此毒,為丐幫所擒,幸得自己奪到解藥,救出眾人。當時牆壁之上,確然題有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字樣,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,慕容複手下自然有此毒藥,事隔多時,早已不放在心上。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,當下閉目不語,暗暗運息,想將毒氣逼出體外。

  慕容複笑道:「要解這『悲酥清風』之毒,運功凝氣都是無用……」一句話未說完,王夫人喝道:「你怎麼把舅媽也毒倒了,快取解藥來!」慕容複道:「舅媽,甥兒得罪,少停自當首先給舅媽解毒。」王夫人怒道:「什麼少停不少停的?快,快拿解藥來。」慕容複道:「真對不住舅媽了,解藥不在甥兒身邊。」

  段夫人刀白鳳遭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,但不旋踵間又給「悲酥清風」迷倒。廳堂上諸人之中,只慕容複事先聞瞭解藥,段譽百毒不侵,這才沒中毒。

 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,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。他聽王夫人說道:「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幸漢子,害了我不算,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。語嫣……語嫣……她……她……可是你的親生骨肉。」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,險些便暈了過去。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複說話,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私情時,內心便已隱隱不安,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、鐘靈一般,竟又是自己妹子。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,哪裏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?刹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,若不是手足被縛,口中塞物,便要亂沖亂撞,大叫大嚷。他心中悲苦,只覺一團氣息塞在胸間,無法運轉,手足冰冷,漸漸僵硬,心下大驚:「啊喲,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火入魔,內功越深厚,來勢越兇險。我……我怎會走火入魔?」

  只覺冰冷之氣,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,段譽先是心中害怕,但隨即轉念:「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,我這場相思,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,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滋味?還不如走火入魔,隨即化身為塵為灰,無知無識,也免了終身無盡煩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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