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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八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(3)


  南海鱷神只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,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。他一時愕然難明,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,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,不懂何以老大竟會向自己忽施殺手。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,既為「四大惡人」之首,自然出手毒辣,他自號「惡貫滿盈」,也不嫌這外號不吉,自知生平惡事多為,日後「惡貫滿盈」,也是應有之義;二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,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束縛,那就敵他不過,是以雖無殺南海鱷神之心,還是一杖刺中了他要害。段延慶見到他眼色,心頭霎時間閃過一陣悔意,一陣歉仄,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,右手回抖,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,喝道:「老四,拉他出去葬了。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。」

 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,倒在地下,胸背兩處傷口中鮮血泉湧,一雙眼珠睜得圓圓的,死不瞑目。雲中鶴抓住他屍身,拖了出去。他與南海鱷神素來不睦,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行事,只因武功不及,被迫忍讓,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,心下大快。

 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,一言不合,便即取了他性命,兇殘狠辣,當真世所罕見,「天下第一惡人」之名確非虛傳。眼看到這般情狀,無不惴惴。

 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、頸中,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的師父,從來沒給過他什麼好處,他卻數次來相救自己,今日更為己喪命,心下傷痛。

  段延慶冷笑道:「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!」提起鋼杖,便向段譽胸口戳落。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,化子邋遢,觀音長髮!」

  段延慶聽到「天龍寺外」四字時,鋼杖凝在半空不動,待聽完這四句話,那鋼杖竟不住顫動,慢慢縮了回來。他一回頭,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,只見她眼色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。段延慶心頭大震,顫聲道:「觀……觀世音菩薩……」

  刀白鳳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可知這孩子是誰?」

 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,瞧出來一片模糊,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月圓之夜。

  往事依稀。

 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大理,來到天龍寺外。

  途中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,雖盡殲諸敵,自己卻也身受重傷,雙腿折斷,面目毀損,喉頭給敵人橫砍一刀,聲音也幾乎發不出了。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,全身污穢惡臭,傷口中都是蛆蟲,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。

 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。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弑,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,終於學成了武功回來。當今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,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而不是段正明。他知段正明寬仁愛民,頗得人心,通國文武百官、士卒百姓,人人擁戴,誰也不會再記得前朝皇太子。如他貿然在大理現身,勢必有性命之憂,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,立時便會將他殺了。他本來武藝高強,足為萬人之敵,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,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。

  他掙扎著一路行來,來到天龍寺外,唯一指望是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。

 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,是他親叔父,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堂叔父。枯榮大師乃有道高僧,天龍寺多年來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,歷代皇帝避位為僧時的退隱之所。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,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。可是天龍寺的知客僧說,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,已入定五天,再隔十天半月,也不知是否出定;就算出定之後,也決不見外人。他問段延慶有什麼事,可以留言下來,或者由他去稟明方丈。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臭叫化,知客僧這麼說話,已可算得十分客氣了。

 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身份?他用手肘撐地,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,等候枯榮大師出定,心中只想:「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,也決不見外人。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,便多一分危險,只要有人認出了我……我是不是該當立刻逃走?」他全身高燒,各處創傷疼痛麻癢,耐忍難熬,心想:「我受此折磨苦楚,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?我不如就此死了,就此自盡了吧。」

  他只想站起身來,在菩提樹上撞死了,但全身乏力,又饑又渴,躺在地下說什麼也不願動,沒了活下去的勇氣,也沒求死的能耐。

 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,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再再走近……

  林間草叢,白霧彌漫,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,有如足不沾地般行來。她的臉背著月光,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,但神清骨秀,段延慶于她的清麗秀美仍驚詫無已。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端麗難言,身周似煙似霧,好似籠罩在一團神光之中,心想:「定是菩薩下凡,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。聖天下有百靈呵護。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,你保佑我重登皇位,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,世世供奉。」

  那女人緩緩走近,轉過身去。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,臉上白得沒半分血色。忽然聽得她輕輕地、喃喃地說起話來:「我這麼全心全意地待你,你……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。你有了一個女人,又有一個女人,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。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,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。你對我不起,我也要對你不起。你背著我去找別人,我也要去找別人。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,欺負我,待我如狗如羊、如豬如牛,我……我一定要報復,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!」

  她的話說得很輕,全是自言自語,但語氣之中,卻充滿了深深的忿怒怨恨。

 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:「她不是觀世音菩薩。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,受了漢人的欺負。」擺夷是大理國的最大種族(按:唐宋時稱「白蠻」,該族自稱「白子」、「白尼」,民國後改稱「民家」,現已改成「白族」,大理現為「雲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」),族中女子大都頗為美貌,皮膚白嫩,遠勝漢人,只是男子文弱,常受漢人的欺淩。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,段延慶突然又想:「不對,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,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,何況她身上白衣如冰綃,擺夷女子哪裏有這等精雅的服飾,這定然是菩薩化身,我……我可千萬不能錯過。」

 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,只有菩薩現身打救,才能解脫他的困境,走投無路之際,不自禁便往這條路上想去,見菩薩漸漸走遠,他拚命爬動,想要叫喚:「菩薩救我!」可是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。

 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,回過身來,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、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,仔細看時,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、肮髒不堪的化子。她走近幾步,凝目瞧去,但見這化子臉上、身上、手上,到處都是傷口,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,都有蛆蟲爬動,都在發出惡臭,尤其臉蛋正中的一條筆直刀疤,更是可怖。

 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極點,只想設法尋死,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幸,又自暴自棄地要極力作賤自己。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,初時吃了一驚,轉身便要逃開,但隨即心想:「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、最污穢、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。你是王爺,是大將軍,我偏偏去和一個臭叫化相好。」

  她一言不發,慢慢解去了身上羅衫,走到段延慶身前,投身在他懷裏,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,摟住他脖子……

  淡淡的微雲飄來,掩住了月亮,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眼睛,它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:這樣一位高貴的夫人,竟會將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雪白嬌豔的身子,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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