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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六 酒罷問君三語(6)


  原來這內書房是西夏皇太妃李秋水舊居之地。李秋水神功奧秘,武學深湛,將居所佈置得甚為奇特,她年老之後,另遷甯居,將年輕時所用的宮殿讓給了孫女銀川公主。

 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:「怎樣!」巴天石也拿捏不定,不知是否該勸段譽留下,不去冒這個大險,但如不進山洞,當然決無雀屏中選之望。兩人正躊躇間,段譽已和蕭峰並肩走了進去,巴朱二人雙手一握,當即跟進。

 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,眼前陡然明亮,眾人已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。這廳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倍有餘,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,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。廳壁打磨光滑,到處掛滿了字畫。一般山洞都有濕氣水滴,這所在卻乾燥異常,字畫懸在壁間,全無受潮之象。堂側放著一張紫檀木的大書桌,桌上放了文房四寶、碑帖古玩,更有幾座書架,三四張石凳、石幾。那宮女道:「這裏便是公主殿下的內書房,請眾位隨意觀賞書畫。」

  眾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,空空蕩蕩,更無半分脂粉氣息,居然便是公主的書房,都大感驚奇。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,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易,哪懂什麼字畫?但壁上掛的確是字畫,倒也識得。

  蕭峰、虛竹武功雖高,于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,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,留神觀看旁人動靜。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,他神色漠然,似對壁上掛著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,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衫宮女左右。他知這宮女是關鍵所在,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,定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。此時他便如一頭在暗中窺伺獵物的豹子,雖然全無動靜,實則耳目心靈,全神貫注,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,一見有變故之兆,立即便撲向那宮女,先行將她制住,決不容她使甚手腳。

  段譽、朱丹臣、慕容複、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。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,有無細孔可放出毒氣,西夏的「悲酥清風」著實厲害,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名。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,實則在細看牆壁、屋角,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。

  只包不同信口雌黃,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,不是說這幅畫布局欠佳,便說那幅書法筆力不足。西夏雖僻處邊陲,立國年淺,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、大遼相比,但帝皇之家,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。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法、唐朝五代的繪畫,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。其時蘇黃米蔡書法流播天下,西夏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、黃山谷的字跡,在包不同的口中,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奇,即令是鐘王歐褚,也都不在他眼下。

 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地胡亂批評,不由得驚奇萬分,走過去輕聲問道:「包先生,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麼?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!」包不同道:「公主殿下僻處西夏,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、大才子的書法,以後須當到中原走走,以長見聞。小妹子,你也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,才不致孤陋寡聞。」那宮女點頭稱是,微笑道:「要到中原走走,那可不容易了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。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,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?小姑娘,你叫什麼名字,悄悄跟我說了,行不行?我決不跟人說便是。我女兒還小,長大了有你這麼可愛就好啦。」那宮女見他神情和藹,又贊她可愛,便低聲道:「我叫曉蕾,曉風殘月的『曉』,花蕾的『蕾』,不好聽的。」包不同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好極!人可愛,名字也可愛!」

 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,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,不由得大吃一驚,「咦」的一聲。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十分相似,唯年紀略大,衣飾全然不同,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。圖中美女右手持劍,左手捏了劍訣,正在湖畔山邊舞劍,神態飛逸,明豔嬌媚,莫可名狀。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,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,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,出神良久,突然叫道:「二哥,你來瞧。」

  虛竹應聲走近,一看之下,也大為詫異,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裏又出現了一幅,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,圖中人物相貌無別,只姿式不同。

  段譽越看越奇,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,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,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圖樣。他輕輕揭起圖像,果見壁上刻著許多陰陽線條,湊近一看,見壁上刻了無數人形,有的打坐,有的騰躍,姿勢千奇百怪。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一個個圓圈之中,圈旁多半注著一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。

 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,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,只看得幾幅,心下便想:「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叔的武功。」跟著便即恍然:「李師叔是西夏的皇太妃,在宮中刻有這些圖形,那是絲毫不奇。」想到圖形在壁,李秋水卻已逝世,不禁黯然。他知這是逍遙派武功的上乘秘訣,倘若內力修為不到,看得著了迷,重則走火入魔,輕則昏迷不醒。那日梅蘭竹菊四姝,便因觀看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。他怕段譽受損,忙道:「三弟,這種圖形看不得。」段譽道:「為什麼?」虛竹低聲道:「這是極高深的武學,倘若習之不得其法,有損無益。」

 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,但就算興趣極濃,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譜,當即放回圖畫,又去觀看那幅《湖畔舞劍圖》。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貌,再細微之處也早瞧得清清楚楚,牢記在心,再細看那圖時,便辨出畫中人和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。畫中人身形較為豐滿,眉目間略帶英爽之氣,不似王語嫣那麼溫文婉孌,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。

  包不同兀自在胡說八道,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、一言一行卻毫不放過,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,當即嗤之以鼻,說道:「什麼高深武學?小和尚又來騙人。」揭開圖畫,凝目便去看那圖形。段譽斜身側目,企起了足跟,仍瞧著那圖中美女。

  那宮女曉蕾道:「包先生,這些圖形看不得的。公主殿下說過,功夫倘若不到,觀之有損無益。」包不同道:「功夫若是到了呢?那便有益無損了,是不是?我的功夫是已經到了的。」他本不過逞強好勝,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,不料只看了一個圓圈中人像的姿式,便覺千變萬化,捉摸不定,忍不住伸手抬足,跟著圖形學了起來。

  片刻之間,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,跟著也發現壁上有圖。只聽得這邊有人說道:「咦,這裏有圖形。」那邊廂也有人說道:「這裏也有圖形。」各人紛紛揭開壁上字畫,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,只瞧得一會,便都手舞足蹈起來。

  虛竹暗暗心驚,忙奔到蕭峰身邊,說道:「大哥,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,再看下去,只怕人人要受重傷,倘若有人癲狂,更要大亂。」

  蕭峰心中一凜,大喝:「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,咱們身在險地,快快聚攏商議。」

  他一喝之下,便有幾人回過頭來,聚到他身畔,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,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,略一思索,便覺圖中姿式,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,但這姿式到底如何,卻又朦朦朧朧,捉摸不定,忍不住要凝神思索。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著魔,也不禁暗自惶栗。

  忽聽得有人「啊」的一聲呼叫,轉了幾個圈子,撲地摔倒。又有一人喉間發出低聲,撲向石壁亂抓亂爬,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。蕭峰一凝思間,已有計較,伸手出去,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,喀的一聲,拗下了一截,在雙掌間運氣搓磨,捏成了數十塊碎片,當即揚手擲出。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,每一下響聲過去,室中油燈或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,數十下響聲過後,燈火盡熄,書房中一團漆黑。

  黑暗之中,唯聞各人呼呼喘聲,有人低呼:「好險,好險!」有人卻叫:「快點燈燭,我可沒看清呢!」

  蕭峰朗聲道:「眾位請在原地就坐,不可隨意走動,以免誤蹈屋中機關。壁上圖形惑人心神,更不可伸手去摸,自陷禍害。」他說這話之前,本有人正在伸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,一聽之下,才縮手不摸,強自收懾心神。

  蕭峰低聲道:「得罪莫怪!快請開了石門,放大夥兒出去。」原來他在射熄燈燭之前,一個箭步躥出,已抓住了那宮女曉蕾的右腕。曉蕾一驚之下,左手反掌便打。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併握住。曉蕾又驚又羞,一動也不敢動,這時聽蕭峰這麼說,便道:「你……你別抓住我手。」蕭峰放開她手腕,雖在黑暗之中,料想聽聲辨形,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。

  曉蕾道:「我對包先生說過,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,功夫倘若不到,觀之有損無益。他卻偏偏要看!」

  包不同坐在地下,但覺頭痛甚劇,心神恍惚,胸間說不出的難過,似欲嘔吐,勉強提起精神,說道:「你叫我看,我就不看;你不叫我看,我偏偏要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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