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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六 酒罷問君三語(7)


  蕭峰尋思:「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,倒不似有意加害。但西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裏,到底是什麼用意?」便在這時,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、極清淡的香氣。蕭峰吃了一驚,忙伸手按住鼻子,想起當年丐幫幫眾為西夏一品堂人物以「悲酥清風」迷倒之事,內息略一運轉,幸喜並無窒礙。

  只聽得另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地說道:「公主殿下駕到!」眾人聽得公主到來,都又驚又喜,只可惜黑暗之中,見不到公主的面貌。

  只聽那宮女嬌媚的聲音說道:「公主殿下有諭: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,別派人士不宜觀看,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,以加遮掩,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。公主殿下說道: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折,不可以火石打火,否則恐有兇險,諸多不便。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,黑暗之中,頗有失敬,還請各位原諒。」

  只聽得軋軋聲響,石門打開。那宮女又道:「各位倘若不願在此多留,可請先行退出,回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,一路有人指引,不致迷失路途。」

  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,如何還肯退出?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,絕無惡意,又已打開屋門,任人自由進出,驚懼之心當即大減,竟無一人離去。

  隔了一會,那宮女道:「各位遠來,公主殿下至感盛情。敝國招待不周,尚請諒鑒。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,各位各贈一件,聊酬雅意,這些都是名家真跡,請各位曬納,各位離去之時,便自行在壁上摘去吧。」

 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,卻只是些字畫。不由得納悶。有些多見世面之人,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,均可賣得重價,勝於黃金珠寶,倒也暗暗欣喜。只段譽一人最是開心,決意揀取那幅《湖畔舞劍圖》,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。

 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,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,好生焦躁,大聲道:「公主殿下,既然這裏不便點火,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?這裏黑朦朦的,你瞧不見我,我也瞧不見你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眾位要見公主殿下,卻也不難。」

  黑暗之中,百余人齊聲叫了出來:「我們要見公主,我們要見公主!」另有不少人七張八嘴地叫嚷:「快掌燈吧,我們決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。」「只須公主身側點幾盞燈,也就夠了,我們只看到公主,看不到圖形。」「對,對!請公主殿下現身!」擾攘了好一會兒,聲音才漸漸靜下來。

  那宮女緩緩說道:「公主殿下請眾位來到西夏,原是要會見佳客。公主現有三個問題,敬請各位挨次回答。若是合了公主心意,自當請見。」

  眾人登時都興奮起來。有的道:「原來是出題目考試。」有的道:「俺只會使槍舞刀,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,這可難倒俺了!問的是武功招數嗎?」

  那宮女道:「公主要問的題目,都已告知婢子。現下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?」

  眾人爭先恐後地擁進,都道:「讓我來!我先答,我先答!」那宮女嘻嘻一笑,說道:「眾位不必相爭。先回答的反而吃虧。」眾人一想都覺有理,越遲上去,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,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,加以揣摩。這一來,便沒人上去了。

  忽聽得一人說道:「大家一擁而上,我便墮後;大家怕做先鋒吃虧,那我就身先士卒。在下包不同,有妻有兒,只盼一睹公主芳容,別無他意!」

  那宮女道:「包先生倒也爽直得緊。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。第一問:包先生一生之中,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?」

  包不同想了一會,說道:「是在一家瓷器店中。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,老闆欺侮虐待,日日打罵。有一日我狂性大發,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、花瓶人像,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、稀巴粉碎。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。宮女姑娘,我答得中式麼?」

  那宮女道:「是否中式,婢子不知,由公主殿下決定。第二問:包先生生平最愛之人,叫什麼名字?」包不同毫不思索,說道:「叫包不靚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第三問是: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?」包不同道:「此人年方六歲,眼睛一大一小,鼻孔朝天,耳朵招風,包某有何吩咐,此人決計不聽,叫她哭必笑,叫她笑必哭,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,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。」

  那宮女噗哧一笑,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。那宮女道:「包先生的千金小姐聰明伶俐,有趣得緊,女大十八變,大了後一定挺美的。」包不同聽她稱讚自己女兒,很是高興,還敬一句:「有姑娘一半美貌,一半才情,我就滿意之極了!」那宮女笑道:「不敢當,包先生請在這邊休息。第二位請過來。」

 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,公主見與不見,毫不要緊,當即上前,黑暗中仍深深一揖,說道:「在下大理段譽,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。在下僻居南疆,今日得來上國觀光,多蒙厚待,實感盛情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王子不須多謙,勞步遠來,實深簡慢,蝸居之地,不足以接貴客,還請多多擔待。」段譽道:「姊姊你太客氣了,公主今日若無閒暇,改日賜見,那也無妨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王子既然到此,也請回答三問。第一問,王子一生之中,在何處最是快樂逍遙?」段譽脫口而出:「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。」眾人忍不住失笑。除了慕容複一人之外,誰也不知他為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為快活逍遙。有人低聲譏諷:「難道是只烏龜,在爛泥中最快活?」

  那宮女抿嘴低笑,又問:「王子生平最愛之人,叫什麼名字?」

  段譽正要回答,突然覺得左邊衣袖、右邊衣襟,同時有人拉扯。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聲道:「說是鎮南王。」朱丹臣在他右耳邊低聲道:「說是鎮南王妃。」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大為失禮,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。此來是向公主求婚,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,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,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?一個說道:該當最愛父親,忠君孝父,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。一個說道:須說最愛母親,孺慕慈母,那是文學之士的念頭。

 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,本來衝口而出,便欲說王語嫣的名字,但巴朱二人這麼一提,段譽登時想起,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來到西夏,一言一動實系本國觀瞻,自己丟臉不要緊,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,便道:「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、媽媽。」他口中一說到「爹爹、媽媽」四字,胸中自然而然地起了愛慕父母之意,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,難分孰深孰淺,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,決非虛話。

  那宮女又問:「令尊、令堂的相貌如何?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?」段譽道:「我爹爹四方臉蛋,濃眉大眼,形貌甚是威武。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……」說到這裏,心中突然一凜:「原來我相貌只像我娘,不像爹爹。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過。」

  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,不再說下去,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,他自不願當眾述說母親的相貌,便道:「多謝王子,請王子這邊休息。」

 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辭間十分客氣,相待頗為親厚,心中醋意登生,暗想:「你是王子,我也是王子。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。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占了便宜麼?」不再等待,踏步上前,說道:「吐蕃國王子宗贊,請公主會面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王子光降,敝國上下齊感榮寵。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。」

  宗贊甚是爽快,笑道:「公主那三個問題,我早聽見了,也不用你一個個地來問,我一併回答了吧。我一生之中,最快樂逍遙的地方,乃是日後做了駙馬,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。我平生最愛的人兒,乃是銀川公主,她自然姓李,閨名我此刻當然不知,將來成為夫妻,她定會說與我知曉。至於公主的相貌,當然像神仙一般,天上少有,地下無雙。哈哈,你說我答得對不對?」

  眾人之中,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,要如此回答這三個問題,聽得他說了出來,不由得都暗暗懊悔:「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,現下若再這般說法,倒似學他的樣一般。」

 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地問來,眾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謅諛,討好公主,有的則自高身價,大吹大擂,甚覺無聊,若不是要將此事看個水落石出,早就先行離去了。

  正納悶間,忽聽得慕容複的聲音說道:「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複,久仰公主芳名,特來拜會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原來是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姑蘇慕容公子,婢子雖在深宮之中,亦聞公子大名。」慕容複心中一喜:「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,當然公主也知道了,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。」說道:「不敢,賤名有辱清聽。」那宮女又道:「我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陲,卻也多聞『北喬峰、南慕容』的英名。聽說北喬峰喬大俠已改姓蕭,在大遼位居高官,不知此事是否屬實?」慕容複道:「正是!」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,卻不加點破。

  那宮女問道:「公子與蕭大俠齊名,想必和他相熟。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?武功與公子相比,誰高誰下?」

  慕容複一聽之下,登時面紅耳赤。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,給蕭峰一把抓起,重重摔在地下,武功大為不如,乃人所共見,在眾人之前若加否認,不免為天下豪傑恥笑。但要他直認不如蕭峰,卻又不願,忍不柱怫然道:「姑娘所詢,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麼?」

  那宮女忙道:「不是。公子莫怪。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,仰慕已久,不禁多問了幾句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,姑娘有興,不妨自行問他便是。」此言一出,廳中登時一陣大嘩。蕭峰威名遠播,武林人士聽了無不震動。

  那宮女顯然心中激動,說話聲音也顫了,道:「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屈貴,來到敝邦,我們事先未曾知情,簡慢之極,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,原宥則個。」

  蕭峰「哼」了一聲,並不回答。

  慕容複聽那宮女的語氣,對蕭峰的敬重著實在自己之上,不禁暗驚:「蕭峰那廝也未娶妻,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,掌握兵權,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?他武功又如此了得,我決計不能和他相爭。這……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那宮女道:「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,蕭大俠還請稍候,得罪,得罪。」接連說了許多抱謙的言語,才向慕容複問道:「請問公子: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為快樂逍遙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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