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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六 酒罷問君三語(5)


 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,地下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,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,鮮豔奪目。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,幾上放著青花蓋碗,每只蓋碗旁有只青衣碟子,碟中裝了奶酪、糕餅等四色點心。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臺,鋪了淡黃地毯,臺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。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座位,你推我擁的,都搶著靠近那平臺而坐。

  段譽拉著王語嫣的手,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旁低聲細語。他偶向木婉清一瞥,但見她淚眼瑩瑩,不由得心中憐惜,又感過意不去,這才正襟危坐,凝目向前。

  各人坐定,那宦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,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地敲擊三下,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,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,靜候公主出來。

  過得片刻,只聽得環珮丁冬,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,分往兩旁一站,又過片刻,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地走了出來。

 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,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,舉止嫻雅,面貌更十分秀美。眾人都暗暗喝一聲彩:「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  慕容複更想:「我初時尚擔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,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,卻也是千中挑、萬中選的美女,先前的擔心,大是多餘。瞧她形貌端正,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,母儀天下。我和她生下孩兒,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。」

  那少女緩步走向平臺,微微躬身,向眾人為禮。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起,見她躬身行禮,都躬身還禮,有人見公主如此謙遜,沒半分驕矜,更嘖嘖連聲地贊了起來。那少女眼觀鼻、鼻觀心,目光始終不與眾人相接,顯得甚是靦腆。眾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,生怕驚動了她,均想:「公主金枝玉葉,深居禁中,突然見到這許多男子,自當如此,方合她尊貴的身份。」

  過了好半晌,那少女臉上一紅,輕聲細氣地說道:「公主殿下諭示:諸位佳客遠來,青鳳閣愧無好茶美點待客,甚是簡慢,請諸位隨意用些。」

  眾人都是一凜,面面相覷,忍不住暗叫:「慚愧,原來她不是公主,看來只不過是侍候公主的一個貼身宮女。」但隨即又想,宮女已是這般人才,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,慚愧之餘,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。

  宗贊王子道:「原來你不是公主,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。我好酒好肉也不吃,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?」那宮女道:「待諸位用過茶後,公主殿下另有諭示。」宗贊笑道:「很好,很好,公主殿下既然有命,還是遵從的好。」舉起蓋碗,揭開了蓋,瓷碗一側,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裏,咕嘟嘟一口吞下茶水,不住地咀嚼茶葉。吐蕃國人喝茶,在茶中加鹽,和以奶酪,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。他還沒吞完茶葉,已抓起四色點心,飛快地塞在口中,含含糊糊地道:「好啦,我遵命吃完,可以請公主出來啦!」

  那宮女悄聲道:「是。」卻不移動腳步。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通報,心下好不耐煩,不住口地催促:「喂,大夥兒快吃,加把勁兒!是茶葉麼,又有什麼了不起?」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,吃了點心。宗贊王子道:「這行了嗎?」

  那宮女臉上微微一紅,神色嬌羞,說道:「公主殿下有請各位佳客,移步內書房,觀賞書畫。」宗贊「嘿」的一聲,說道:「書畫有什麼好看?畫上的美女,又怎有真人好看?摸不著,聞不到,都是假的。」但還是站起身來。

  慕容複心下暗喜:「這就好了,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,觀賞書畫為名,考驗文才是實,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,懂得什麼詩詞歌賦、書法圖畫?只怕三言兩語,便給公主轟出了書房。」又即尋思:「單是比試武功,我已可壓倒群雄,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,那我更是大占上風了。」當下喜氣洋洋地站起身來。

  那宮女道:「公主殿下有諭: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,四十歲以上、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們,都請留在這裏凝香堂中休息喝茶。其餘各位佳客,便請去內書房。」

  木婉清、王語嫣都暗自心驚,均想:「原來我女扮男裝,早就給他們瞧出來了。」

 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:「非也,非也!」

 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,她自幼入宮,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宦官,從未見過真正的男人,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,陡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,自不免慌慌張張,儘自害羞,過了半晌,才道:「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?」

  包不同道:「高見是沒有的,低見倒有一些。」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人,那宮女更從未遇到過,不知如何應付。包不同接著說:「料想你定要問我:『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?』我瞧你忸怩靦腆,不如免了你這一問,我自己說了出來,也就是了。」

  那宮女微笑道:「多謝先生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我們萬里迢迢地來見公主,路途之上,千辛萬苦。有的葬身於風沙大漠,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,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,到得興州的,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。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金容玉顏,如今只因爹爹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,以致在下年過四十,一番跋涉,全屬徒勞,早知如此,我就遲些出世了。」

  那宮女抿嘴笑道:「先生說笑了,一個人早生遲生,豈有自己做得主的?」

 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,向他怒目而視,喝道:「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示,大家遵命便是,你囉唆些什麼?」包不同冷冷地道:「王子殿下,我說這番話是為你好。你今年四十一歲,雖然也不算很老,總已年逾四旬,是不能去見公主的了。前天我給你算過命,你是甲午年、壬子月、癸醜日、乙卯時的八字,算起來,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。」

  宗贊王子其實只二十八歲,不過滿臉虯髯,到底多大年紀,甚難估計。那綠衫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,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,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,只見宗贊王子滿臉怒容,過去要揪打包不同,她心下害怕,忙道:「我說……我說呢,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,過了四十歲,便留在這兒,不到四十歲的,請到內書房去。」

  宗贊道:「很好,我連三十歲也沒到,自當去內書房。」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。包不同學著他聲音道:「很好,我連八十歲也沒到,自當去內書房。我雖年逾不惑,性格兒卻非不惑,簡直大惑而特惑。」閃身便走了進去。那宮女想要攔阻,嬌怯怯的卻是不敢。其餘眾人一哄而進,別說過了四十的,便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。只十幾位莊嚴穩重、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。

 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留了下來。段譽原欲留下陪伴王語嫣。但王語嫣不住催促,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複,段譽這才戀戀不捨地入內,但一步三回首,便如作海國萬里之行,這一去之後,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。

 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,心下都暗暗納罕:「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,也不見得如何宏偉,豈知裏面竟然別有天地,是這麼大一片地方。」數十丈長的甬道走完,來到兩扇大石門前。

  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,在石門上錚錚錚地敲擊數下,石門軋軋打開。這些人見這石門厚逾一尺,堅固異常,更暗自嘀咕:「我們進去之後,石門一關,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盡?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為名,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?」但既來之,則安之,在這局面之下,誰也不肯示弱,重行折回。

  眾人進門後,石門緩緩合上,門內又是一條長甬道,兩邊石壁上燃著油燈。走完甬道,又是一道石門,過了石門,又是甬道,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。這時連本來最漫不經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。再轉了幾個彎,忽聽得水聲淙淙,來到一條深澗之旁。

 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,委實匪夷所思。眾人面面相覷,有些脾氣暴躁的,幾乎便要發作。

  那宮女道:「要去內書房,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,眾位請。」說著嬌軀一擺,便往深澗裏踏去。澗旁點著四個明晃晃的火把,眾人瞧得明白,她這一腳踏下,便摔入了澗中,不禁都驚呼起來。

  豈知她身形婀娜,娉娉婷婷地從澗上淩空走了過去。眾人詫異之下,均想澗上必有鐵索之類可資踏足,否則決無淩空步虛之理,凝目看時,果見有一條鋼索從此岸通到彼岸,橫架澗上。只鋼索漆得黑黝黝的,黑夜中處於火光照射不到之所,還真難發現。溪澗頗深,倘若失足掉落,縱無性命之憂,也必狼狽萬分。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或是護行,個個武功頗具根底,當即有人施展輕功,從鋼索上踏向對岸。段譽武功不行,「淩波微步」的輕功卻練得甚為純熟,巴天石攜住他手,輕輕一帶,兩人便即走過。眾人一一走過,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岩石旁的機括上一按,只聽得颼的一聲,鋼索登時縮入了草叢之中,不知去向。眾人更是心驚,都想這深澗甚闊,難以飛越,莫非西夏國果然不懷好意?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,何以會有這機關?各人暗自提防,卻都不加叫破。有的人暗暗懊悔:「怎地我這樣蠢,進宮時不帶兵刃暗器?」

  那宮女說道:「請眾位到這裏來。」眾人隨著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,來到一個山洞門之前,那宮女敲了幾下,山洞門打開。那宮女說道:「請!」當先走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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