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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處(7)


  鳩摩智站在井畔,不住喘氣,煩惡難當。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譽後,生怕眾高手向他群起而攻,立即奔逃下山,還沒下少室山,已覺丹田中熱氣如焚,當即停步調息,卻覺內力運行艱難,不禁暗驚:「那老賊禿說我以小無相功為底子,強練少林七十二絕技,戾氣所中,種下了禍胎,本末倒置,大難便在旦夕之間。莫非……莫非這老賊禿的鬼話,當真應驗了?」當下找個山洞,靜坐休息,只須不運內功,體內熱焰便慢慢平伏,可是略一使勁,丹田中便即熱焰上騰,有如火焚。

  挨到傍晚,聽得少林寺中無人追趕下來,這才緩緩南歸。途中和吐蕃傳遞訊息的探子接上了頭,得悉吐蕃國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興州求親,應聘駙馬。吐蕃以佛教為國教,鳩摩智是吐蕃國師,與聞軍政大計,雖身上有病,但求親成敗有關吐蕃國運,當即前赴西夏,主持全域,派遣高手武士對付各地前來競為駙馬的敵手。在三月初一前後,吐蕃國武士已將數百名聞風前來的貴族少年、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。來者雖眾,卻人人存了私心,臨敵之際,互相決不援手,當然敵不過吐蕃國眾武士的圍攻。

  鳩摩智到了興州,覓地靜養,體內如火炙柴燒的煎熬漸漸平伏,但心情略一動盪,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地顫抖不已。得到後來,即令心定神閑,手指、口角、肩頭仍然不住自行牽動,永無止息。他自不願旁人看到這等醜態,平日離群索居,極少和人見面。

  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稟報,說慕容複來到了興州,他手下人又打死打傷了好幾個吐蕃武士。鳩摩智心想慕容複容貌英俊,文武雙全,實是當世武學青年中一等一的人才,若不將他打發走了,小王子定會給他比了下去,自忖手下諸武士無人是他之敵,非自己出馬不可;又想自己武功之高,慕容複早就深知,多半不用動手,便能將他嚇退,這才尋到賓館之中。

  他趕到時,慕容複已擒住段譽離去。賓館四周有吐蕃武士埋伏監視,鳩摩智問明方向,追將下來。他趕到林中時,慕容複已將段譽投入井中,正和王語嫣說話。一場爭鬥,慕容複雖給他擒住,鳩摩智卻也內息如潮,在各處經脈穴道中衝突盤旋,似是要突體而出,卻無一個宣洩的口子,當真難過無比。

  他伸手亂抓胸口,內息不住膨脹,似乎腦袋、胸膛、肚皮都在向外脹大,立時便要將全身炸得粉碎。他低頭察看胸腹,一如平時,絕無絲毫脹大,然而周身所覺,卻似身子已脹成了一個大皮球,內息還在源源湧出。鳩摩智驚惶之極,伸右手在左肩、左腿、右腿三處各戳一指,刺出三洞,要導引內息從三個洞孔中泄出,三個洞孔中血流如注,內息卻沒法宣洩。

  少林寺藏經閣中那老僧的話不斷在耳中鳴響,這時早知此言非虛,自己貪多務得,以小無相功為基,誤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,佛道兩派武功本有抵觸,他又均是照本自練,未得旁人指點,再加本末倒置,大禍已然臨頭。他心下惶懼,但究竟多年修為,尤其佛家的禪定功夫甚是深厚,其時神智並不錯亂,驀地裏腦中靈光一閃:「他……他自己為什麼不一起都練?為什麼只練數種,卻將七十二門絕技的秘訣都送了給我?」

  當日慕容博以秘訣相贈,鳩摩智曾疑他不懷好意,但展閱秘訣,每一門絕技都精妙難言,詳加研察,自是真假立判,當即疑心盡去,自此刻苦修習,每練成一項,對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。直到此刻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這才想到:「那日他與我邂逅相遇,將這些絕技秘訣送了給我。一來是報答我傳他『火焰刀』之德,更想和我交換《六脈神劍劍譜》;二來是要我和少林寺結怨,挑撥吐蕃國和大宋相爭。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魚,興複燕國。」

  他适才擒住慕容複,不免念及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,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,卻也不將他立時斬首,只投入枯井,讓他得留全屍。此刻一想到慕容博贈技之舉未必盡是善意,自己苦受這般煎熬,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,不由得怒發如狂,俯身井口,向下連擊三掌。

  三掌擊下,井中聲息全無,顯然此井極深,掌力難以及底。鳩摩智狂怒之下,猛力又擊出一拳。這一拳打出,內息更加奔騰鼓蕩,似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沖將出來,偏生處處碰壁,衝突不出。

  正自又驚又怒,突然間胸口一動,衣襟中有物掉下,落入井中。鳩摩智伸手疾抄,已自不及,忙運起「擒龍手」淩空抓落,若在平時,定能將此物抓了回來,但這時內勁不受使喚,只向外四散,卻運不到掌心之中,只聽得啪的一聲響,那物落入了井底。鳩摩智暗叫:「不好!」伸手懷中探去,發覺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「辛」字《小無相功》。

  他知自己內息運錯,全因《小無相功》而起。當日從曼陀山莊偷來的《小無相功》少了「庚」字第七本,恐是練錯了其中關竊,便想再鑽研第八本,以求改正錯失,這是關涉他生死的要物,如何可以失落?當下便不思索,縱身便向井底跳落。

 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,又恐慕容複自行解開穴道,伺伏偷襲,雙足未曾落地,右手便向下拍出兩掌,減低下落之勢,左掌使招「回風落葉」,護住周身要害。殊不知內息既生重大變化,招數雖精,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,全無準繩。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,反將他身子旁推,砰的一聲,腦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內緣的磚頭。以他本來功力,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,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,自身決無損傷,磚頭必成粉碎,可是此刻百哀齊至,但覺眼前金星直冒,一陣天旋地轉,俯身跌在井底。

  這口井廢置已久,落葉敗草,堆積腐爛,都化成了軟泥,數十年下來,井底軟泥高積。鳩摩智這一摔下,口鼻登時都埋入泥中,只覺身子慢慢沉落,要待掙扎著站起,手腳卻使不出半點力道。

  正驚惶間,忽聽得上面有人叫道:「國師,國師!」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。鳩摩智叫道:「我在這裏!」他一開口,爛泥立即湧入嘴裏,哪裏還發得出聲來?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話聲。一人道:「國師不在這裏,不知哪裏去了?」另一人道:「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,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壓住井口,那便遵命辦理好了。」又一人道:「正是!」

  鳩摩智大叫:「我在這裏,快救我出來!」心越慌亂,爛泥入口越多,一個不留神,竟連吞了兩口。只聽得砰嘭、轟隆之聲大作,四名武士抬起一塊塊大石,壓上井口。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,國師有命,實不亞于國王的諭旨,揀石唯恐不巨,堆疊唯恐不實,片刻之間,將井口牢牢封死,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。

 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,呼嘯而去。鳩摩智心想千餘斤的大石壓住了井口,別說此刻武功喪失,便在昔日,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,此身勢必斃命於這口枯井之中。他武功佛學,智計才略,莫不雄長西域,冠冕當時,怎知竟會葬身於污泥之中。人孰無死?然如此死法,實在太不光彩。佛家觀此身猶似臭皮囊,色無常,無常是苦,此身非我,須當厭離,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,鳩摩智登壇說法之時,自然妙慧明辨,說來頭頭是道,聽者無不歡喜讚歎。但此刻身入枯井,頂壓巨岩,口含爛泥,與法壇上檀香高燒、舌燦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同,什麼涅磐後的常樂我淨、自在無礙,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,但覺五蘊皆實,心有掛礙,生大恐怖,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。

  想到悲傷之處,眼淚不禁奪眶而出。他滿身泥濘,早已髒得不成模樣,但習慣成自然,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,左手一抬,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,順手抓來,正是那本「辛」字《小無相功》。霎時之間,不禁啼笑皆非,功法是找回了,可是此刻更有何用?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你聽,吐蕃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,咱們卻如何出去?」聽說話聲音,正是王語嫣。鳩摩智聽到人聲,精神一振,心想:「原來她沒死,卻不知在跟誰說話?既有旁人,合數人之力,或可推開大石,得脫困境。」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只須得能和你廝守,不能出去,又有何妨?你既在我身旁,臭泥井便是眾香國。東方琉璃世界,西方極樂世界,什麼兜率天、夜摩天的天堂樂土,也及不上此地了。」鳩摩智微微一驚:「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沒死?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傷,和我仇恨極深。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,他若趁機報復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。他給慕容複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,手足不動,雖入污泥,反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。井底狹隘,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,偏就有這麼巧,腦袋所落之處,正好是段譽胸口的「膻中穴」,一撞之下,段譽便醒了轉來。王語嫣跌入他懷中,非但沒絲毫受傷,連污泥也沒濺上多少。

  段譽陡覺懷中多了一人,奇怪之極,忽聽得慕容複在井口說道:「表妹,你畢竟深愛段公子,你二人雖生不能成為夫婦,但死而同穴,也總算得遂了你心願。」這幾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到井底,段譽一聽之下,不由得癡了,喃喃說道:「什麼?不,不!我……我……我段譽哪有這等福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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