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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處(6)


  慕容複知她要去尋死,走上一步,伸手想拉住她手臂,口中想呼:「不可!」但心中知道,只要一語出口,伸手一拉,此後能否擺脫表妹這番柔情糾纏,那就難以逆料。表妹溫柔美貌,世所罕有,得妻如此,複有何求?何況她自幼便對自己情根深種,倘若一個克制不住,結下了什麼孽緣,興複燕國的大計便不免遭到挫折。他言念及此,嘴巴張開,卻無聲音發出,一隻手伸了出去,卻不當真去拉。

  王語嫣見此神情,猜到了他的心情,心想你就算棄我如遺,但我們是表兄妹至親,眼見我踏入死地,你竟不加阻攔,連那窮凶極惡的雲中鶴尚自不如,我除死之外,更無別路,當下縱身一躍,向井中墮了下去。

  慕容複「啊」的一聲,跨上一步,伸手想去拉她腳,憑他武功,要抓住王語嫣原屬輕而易舉,但終究打不定主意,便任由她跳了下去。他歎了口氣,搖頭道:「表妹,你畢竟深愛段公子,你二人雖生不能成為夫婦,但死而同穴,也總算得遂了你的心願。」

 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:「假惺惺,偽君子!」慕容複一驚:「怎地有人到了我身邊,竟沒知覺?」向後拍出一掌,這才轉身,月光之下,但見一個淡淡的影子隨掌飄開,身法輕靈,實所罕見。

  慕容複飛身而前,不等他身子落下,又揮掌拍去,怒道:「什麼人?這般戲弄我!」那人在半空中發掌擊落,與慕容複掌力一對,又向外飄開丈許,這才落下地來,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。

  只聽他說道:「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盡,卻在說什麼得遂她心願,慕容公子,這未免太過陰險毒辣了吧?」慕容複怒道:「這是我的私事,誰要你來多管閒事?」鳩摩智道:「你幹這傷天害理之事,和尚便要管上一管。何況你想做西夏駙馬,那便不是私事了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遮莫你這和尚,也想做駙馬?」鳩摩智哈哈大笑,說道:「和尚做駙馬,焉有是理?」慕容複冷笑道:「我早知吐蕃國存心不良,那你是為你們小王子出頭了?」鳩摩智道:「什麼叫做『存心不良』?倘若想娶西夏公主,便是存心不良,然則閣下之存心,良乎?不良乎?」慕容複道:「我要娶西夏公主,乃憑自身所能爭為駙馬,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攪風攪雨,弄得興州道上,英雄眉蹙,豪傑齒冷。」鳩摩智笑道:「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傢伙打發了去,免得西夏京城滿街盡是油頭粉臉的光棍,烏煙瘴氣,見之煩心。那是為閣下清道啊,有何不妥?」慕容複道:「如真如此,卻也甚佳,然則吐蕃國小王子,是要憑一己功夫和人爭勝了?」鳩摩智道:「正是!」

  慕容複見他一副有恃無恐、勝券在握的模樣,不禁起疑,說道:「貴國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強,英雄無敵,已有必勝的成算?」鳩摩智道:「小王子殿下是我徒兒,武功還算不錯,英雄無敵卻不見得,必勝的成算倒是有的。」慕容複道:「這可奇了,貴國小王子有必勝的成算,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,也不知到底是誰真的必勝。」

  鳩摩智笑道:「我們小王子到底有什麼必勝成算,你很想知道,是不是?不妨你先將你的法子說將出來,然後我說我們的。咱們一起參詳參詳,且瞧是誰的法子高明。」

  慕容複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,形貌俊雅,真的要說有什麼必勝成算,卻是沒有,便道:「你這人詭計多端,言而無信,我如跟你說了,你卻不說,豈不是上了你當?」

  鳩摩智哈哈一笑,說道:「慕容公子,我和令尊相交多年,互相欽佩。我僭妄一些,總算得上是你長輩。你對我說這些話,不也過份麼?」

  慕容複躬身行禮,道:「明王責備得是,晚輩錯了,還請恕罪。」

  鳩摩智笑道:「公子聰明得緊,你既自認晚輩,我瞧在你爹爹份上,可不能占你便宜了。吐蕃國小王子的必勝成算,說穿了不值半文錢。哪一個想跟我們小王子爭做駙馬,我們便一個個將他料理了。既沒人來爭,我們小王子豈有不中選之理?哈哈。」

  慕容複倏地變色,說道:「如此說來,我……」鳩摩智道:「我和令尊交情不淺,自不能要了你性命。我誠意奉勸公子,速離西夏,是為上策。」慕容複道:「我要是不肯走呢?」鳩摩智微笑道:「那也不會取你性命,只須將公子剜去雙目,或是砍斷一手一足,成為殘廢之人。西夏公主自不會下嫁一個五官不齊、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漢。」

  慕容複大怒,但忌憚他武功了得,不敢貿然和他動手,低頭尋思,如何對付。

  月光下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動,凝神看去,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,慕容複一驚,只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,轉瞬便欲出擊,當即暗暗運氣,以備抵禦。卻聽鳩摩智道:「公子,你逼得令表妹自盡,實在太傷陰德。你如速離西夏,那麼你逼死王姑娘的事,我也可以不加追究。」慕容複哼了一聲,道:「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,跟我有甚相干?」口中說話,目不轉睛地凝視地下影子,只見鳩摩智雙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顫動。

  慕容複心下起疑:「他武功高強,若要出手傷人,何必這般不斷地蓄勢作態?難道是裝腔作勢,想將我嚇走麼?」再一凝神間,只見他褲管、衣角,也都不住底微微擺動,顯似不由自主地全身發抖。他一轉念間,驀地想起:「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,那無名老僧說鳩摩智強練少林派七十二絕技,又說他『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』,說道修煉少林諸門絕技,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,戾氣所中,奇禍難測。這位老僧說到我爹爹和蕭遠山的疾患,靈驗無比,那麼他說鳩摩智的話,想來也不會虛假。」想到此節,登時大喜:「嘿嘿,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,卻還在恐嚇於我,說什麼剜去雙目,斬手斷足。」但究竟不能確定,要試他一試,便道:「唉!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!這般修煉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,最是厲害不過。」

  鳩摩智突然縱身大叫,若狼嗥,若牛鳴,聲音可怖之極,伸手便向慕容複抓來,喝道:「你說什麼?你……你在說誰?」

  慕容複側身避開。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,月光照到他臉上,只見他雙目通紅,眉毛直豎,滿臉都是暴戾之色,神氣雖然兇猛,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的惶怖。慕容複更無懷疑,說道:「我有一句良言誠意相勸。明王即速離開西夏,回歸吐蕃,只須不運氣,不動怒,不出手,當能回歸故土,否則啊,那位少林神僧的話便要應驗了。」

  鳩摩智呵呵呼喚,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蕩然無存,大叫:「你……你知道什麼?你知道什麼?」慕容複見他臉色猙獰,渾不似平日寶相莊嚴的聖僧模樣,不由得暗生懼意,當即退了一步。鳩摩智喝道:「你知道什麼?快說!」慕容複強自鎮定,歎了一口氣,道:「明王內息走入岔道,兇險無比,若不即刻回歸吐蕃,那麼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,也未始不是沒有指望。」

  鳩摩智獰笑道:「你怎知我內息走入岔道?當真胡說八道。」說著左手一探,向慕容複面門抓來。

  慕容複見他五指微顫,但這一抓法度謹嚴,沉穩老辣,絲毫沒內力不足之象,心下暗驚:「莫非我猜錯了?」便運起內力,凝神接戰,右手擋格來招,隨即反鉤他手腕。鳩摩智喝道:「瞧在你父親面上,十招之內,不使殺手,算是我一點故人的香火之情。」左拳呼地擊出,直取慕容複右肩。

  慕容複飄身閃開,鳩摩智第二招已緊接而至,中間竟沒絲毫空隙。慕容複雖擅「鬥轉星移」的借力打力之法,但對方招數實在太過精妙,每一招都只使半招,下半招倏生變化,慕容複要待借力,卻無從借起,只得緊緊守住要害,俟敵之隙。鳩摩智招數奇幻,一拳打到半途,已化為指,手抓拿出,近身時卻變為掌。堪堪十招打完,鳩摩智喝道:「十招已完,你認命吧!」

  慕容複眼前一花,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鳩摩智的人影,左邊踢來一腳,右邊擊來一拳,前面拍來一掌,後面戳來一指,諸般招數一時齊至,不知如何招架才是,只得雙掌飛舞,凝運功力,只守不攻,自己打自己的拳法。

  忽聽得鳩摩智不住喘氣,呼呼聲響,越喘越快,慕容複精神陡振,心道:「這和尚內息已亂,快透不過氣來了。我只須努力支持,不給他擊倒,時刻稍久,他當會倒地自斃。」可是鳩摩智喘氣雖急,招數卻也跟著加緊,驀地裏一聲大喝,慕容複只覺腰間「脊中穴」、腹部「商曲穴」同時疼痛,已給點中穴道,手足麻軟,再也動彈不得。

  鳩摩智冷笑幾聲,不住喘息,說道:「我好好叫你滾蛋,你偏不滾,如今可怪不得我了。我……我……我怎生處置你才好?」撮唇大聲作哨。

  過不多時,樹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,躬身道:「明王有何法旨?」鳩摩智道:「將這小子拿去砍了!」四名武士道:「是!」

  慕容複身不能動,耳中卻聽得清清楚楚,心中只是叫苦:「适才我若和表妹兩情相悅,答允她不去做什麼西夏駙馬,如何會有此刻一刀之厄?我死了之後,還有什麼興複大燕的指望?」他只想叫出聲來,願意離開興州,不再和吐蕃王子爭做駙馬,苦在難以出聲,而鳩摩智的眼光卻向他望也不望,便想以眼色求饒,也是不能。

  四名吐蕃武士接過慕容複,其中一人拔出彎刀,便要向他頸中砍去。

  鳩摩智忽道:「且慢!我和這小子的父親昔日有點交情,且容他留個全屍。你們將他投入這口枯井,快去抬幾塊大石來,壓住井口,免得他衝開穴道,爬出井來!」

  吐蕃武士應道:「是!」將慕容複投入枯井,四下張望,不見有大岩石,當即快步奔向山後去尋覓大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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