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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處(5)


  慕容複心中一凜,蕭峰、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,他自是熟知,甚至段譽本人,當他施展六脈神劍之際,自己也萬萬抵敵不住,幸好他劍法有時靈,有時不靈,未能得心應手,總算還有可乘之隙,當即微微抬頭,高聲道:「表妹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段譽又驚又喜,忙回頭去看,但見遍地清光,卻哪裏有王語嫣的人影?他凝神張望,似乎對面樹叢中有什麼東西一動,突然間胸口一緊,又給慕容複抓住了穴道,身子又給他提了起來,才知上當,苦笑道:「你又來動蠻,再加謊言欺詐,實非君子之所為。」

  慕容複冷笑道:「對付你這等小人,又豈能用君子手段?」心想:「你兩個義兄武功再高,你變成了死人,總做不成西夏駙馬了。」提著他向旁走去,想找個坑穴,將他一掌擊死,便即就地掩埋,走了數丈,見到一口枯井,舉手一擲,將他投了下去。段譽大叫:「啊喲!」已摔入井底。

  慕容複正待找幾塊大石壓在井口之上,讓他在裏面活活餓死,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表哥,你瞧見我了?要跟我說什麼話?啊喲,你把段公子怎麼啦?」正是王語嫣。慕容複一呆,皺起了眉頭,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,意在引得他回頭觀看,以便拿他胸前要穴,不料王語嫣真的便在附近。

  原來王語嫣這一晚愁思綿綿,難以安睡,倚窗望月,卻將慕容複抓住段譽的情景都瞧在眼裏,生怕兩人爭鬥起來,慕容複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,當即追隨在後,危急之際,可以喝止段譽。兩人的一番爭辯,句句都給她聽見了。只覺段譽相勸慕容複的言語確是出於肺腑,慕容複卻認定他別有用心。待得慕容複出言欺騙段譽,王語嫣還道他當真見到了自己,便即現身。

  王語嫣奔到井旁,俯身下望,叫道:「段公子,段公子!你有沒受傷?」段譽給摔下去時,頭下腳上,腦袋撞上硬泥,已然暈去。王語嫣叫了幾聲,聽不到回答,只道段譽已然跌死,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,這一次又確是為了自己而送命,忍不住哭了出來,叫道:「段公子,你……你怎麼……怎麼就這樣死了?」

  慕容複冷冷地道:「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。」王語嫣哽咽道:「他好好相勸於你,聽不聽在你,又為什麼殺了他?」慕容複道:「這人是我大對頭,你沒聽他說,他要盡心竭力,阻我成事麼?那日少室山上,他令我喪盡臉面,難以在江湖立足,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。」王語嫣道:「少室山的事情,確是他不對,我早怪責過他了,他已自認不是。」慕容複冷笑道:「哼,自認不是!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,就想把這梁子揭過去了麼?我慕容複行走江湖,人人在背後指指點點,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,你倒想想,我今後怎麼做人?」

  王語嫣柔聲道:「表哥,一時勝敗,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?那日少室山鬥劍,姑丈也已開導過你了,過去的事,再說作甚?」她不知段譽是否真的死了,探頭井口,又叫道:「段公子,段公子!」仍不聞應聲。

  慕容複道:「你這麼關心他,嫁了他也就是了,又何必假惺惺地跟著我?」

  王語嫣胸口一酸,說道:「表哥,我對你一片真心,難道……難道你還不信麼?」

  慕容複冷笑道:「你對我一片真心,嘿嘿!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,你赤身露體,和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,卻在幹些什麼?那是我親眼目睹,難道還有假的了?那時我要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,你卻指點於他,不斷地跟我為難,你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個,還不清楚得很嗎?嘿嘿……」

  王語嫣驚得呆了,顫聲道:「太湖畔的碾房中……那個……那個蒙面的……蒙面的西夏武士……」慕容複道:「不錯,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,便是我了。」王語嫣低聲說道:「怪不得,我一直有些疑心。那日你曾說:『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』,那……那……原是你的口吻,我早該知道的。」慕容複冷笑道:「你雖早該知道,可是現下方知,卻也還沒太遲。」

  王語嫣急道:「表哥,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,承蒙段公子相救,中途遇雨,濕了衣衫,這才在碾坊中避雨,你……你……你可不能多疑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好一個碾坊中避雨!可是我來到之後,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,這姓段的伸手來摸你臉蛋,你毫不閃避。那時我說什麼話了,你可記得麼?只怕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的身上,我的話全沒聽進耳去。」

  王語嫣心中一凜,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,那蒙面西夏武士「李延宗」的話清清楚楚在腦海中顯現了出來。她喃喃地道:「那時候……你也是這般嘿嘿冷笑,說什麼了?你說……你說……『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,卻不是叫你二人……叫你二人……』」她心中記得,當日慕容複說的是:「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俏,動手動腳。」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,突然心中一動:「表哥為此生氣,那是在喝醋了。他喝醋,心中便對我有幾分愛意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那日你又說道:倘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,你便決意殺我為他報仇。王姑娘,我聽了你這句話,這才饒了他性命,不料養虎貽患,叫我在少室山眾家英雄之前丟盡了臉面。」

  王語嫣聽他忽然不叫自己做「表妹」,改口而叫「王姑娘」,心中又是一寒,顫聲道:「表哥,那日我如知道是你,自然不會說這種話。真的,表哥,我……我要是知道了,決計不會說的。你知道我心中對你一向……一向很好。」慕容複道:「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,你認不出我的相貌,就算我故意裝作啞了嗓子,你認不出我的口音,可是難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?嘿嘿,你于武學之道,淵博非凡,任誰使出一招一式,你便知他的門派家數,可是我和這小子動手百餘招,你難道還認不出我?」王語嫣低聲道:「我確實有一點點疑心,不過……表哥,咱們好久沒見面了,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……」

  慕容複心下更加不忿,王語嫣這幾句話,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,不及她意料,說道:「那日你道:『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,心中暗暗驚異,但看到五十招後,覺得也不過如此,說你一句黔驢技窮,似乎刻薄,但總而言之,你所知遠不如我。』王姑娘,我所知確實遠不如你,你……你又何必跟在我身旁?你心中瞧我不起,不錯,可是我慕容複堂堂丈夫,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。」

  王語嫣走上幾步,柔聲說道:「表哥,那日我說錯了,這裏跟你陪不是啦。」說著彎膝襝衽行禮,又道:「我實在不知道是你……你大人大量,千萬別放在心上。我從小敬重你,自小咱們一塊玩兒,你說什麼,我總是依什麼,從來不會違拗於你。當日我胡言亂語,你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,原諒我一次。」

  那日王語嫣在碾坊中說這番話,慕容複自來心高氣傲,聽了自是耿耿於懷,大為不快。自此之後,兩人雖相聚時多,心中總是存了芥蒂,不免格格不入。這時聽她軟言相求,月光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,如此情致綿綿地對著自己,又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,當日言語衝撞,確也出於無心,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,不禁動心,伸出手去,握住她雙手,叫道:「表妹!」

  王語嫣大喜,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,投身入懷,將頭靠在他肩上,低聲道:「表哥,你生我的氣,儘管打我罵我,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。」慕容複抱著她溫軟的身子,聽得她低聲軟語地央求,不由得心神蕩漾,伸手輕撫她頭髮,柔聲道:「我怎捨得打你罵你?以前生你的氣,現下也不生氣了。」王語嫣柔聲問道:「表哥,你不去做西夏駙馬了吧?」

  慕容複陡然間全身劇震,心道:「糟糕,糟糕!慕容複,你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險些兒誤了大事。倘若連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捨不下,哪裏還說得上謀幹『打天下』的大業?」當即伸手將她推開,硬起心腸,搖頭道:「表妹,你我緣分已經盡了。你知道,我向來很會記恨,你說過的話,做過的事,我總難以忘記。」

  王語嫣淒然道:「你剛才說不生我的氣了。」慕容複道:「我不生你的氣,可是……可是咱們這一生,終究不過是表兄妹的緣分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是決計不肯原諒我了?」

  慕容複心中「私情」和「大業」兩件事交戰,遲疑半刻,終於搖了搖頭。王語嫣萬念俱灰,仍問:「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公主?從此不再理我?」

  慕容複本想做了西夏駙馬,得遂複國大業,再娶王語嫣為嬪妃,但又想此念萬萬洩露不得,若給西夏人得知,駙馬便決難中選,於是硬起心腸,點了點頭。

  王語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,還是由公冶乾婉言轉告,當時便萌死志,藉故落後,避開了鄧百川等人,跳崖自盡,卻給雲中鶴救起,此刻為意中人親口所拒,傷心欲狂,幾乎要吐出血來,本來段譽已允她去搶駙馬,但他既已給表哥投入井中害死,這番指望也沒有了,萬念俱灰,心想便死在表哥面前,一了百了,慢慢走向井邊,轉頭道:「表哥,祝你得遂心願,娶了西夏公主,又做大燕皇帝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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