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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處(3)


  段譽受寵若驚,不敢有半點動彈,恍然大悟之餘,不由得呆了,也不知是歡喜呢還是難過,原來王語嫣傷心,是為了慕容複要去做西夏駙馬,他娶了西夏公主,自然將王語嫣置之不顧。段譽自然而然地想到:「她若嫁不成表哥,說不定對我便能稍假辭色。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,只須我得能時時見到她,那便心滿意足了。她喜歡清靜,我可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,朝夕相對,樂也何如?」想到快樂之處,忍不住手舞足蹈。

  王語嫣身子一顫,退後一步,見段譽滿臉喜色,嗔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我還當你好人呢,因此跟你說了,哪知你幸災樂禍,反來笑我。」段譽急道:「不,不!皇天在上,我段譽若有半分對你幸災樂禍之心,叫我天雷劈頂,萬箭攢身!」王語嫣道:「你沒壞心,也就是了,誰要你發誓?那麼你為什麼高興?」

  她這句話剛問出口,心下立時也明白了:段譽所以喜形於色,只因慕容複娶了西夏公主,他去了這個情敵,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。段譽對她一見傾心,情致殷殷,她豈有不知?只是她滿腔情意,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,有時念及段譽的癡心,不免歉然,但這個「情」字,卻萬萬牽扯不上。她一明白段譽手舞足蹈的原因,不由得既驚且羞,紅暈雙頰,嗔道:「你雖不是笑我,卻也是不安好心。」

  段譽心中一驚,暗道:「段譽啊段譽,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,竟生趁火打劫之心?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?」見到她楚楚可憐之狀,只覺但叫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樂,自己縱然萬死,亦所甘願,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,心想:「适才我只想,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,晨夕與共,其樂融融,可是沒想到這『其樂融融』,是我段譽之樂,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。我段譽之樂,其實正是她王語嫣之悲。我只求自己之樂,那是愛我自己,只有設法令她心中歡樂,那才是真正的愛她,是為她好。」

  王語嫣低聲道:「是我說錯了麼?你生我的氣麼?」段譽道:「不,不,我怎會生你的氣?」王語嫣道:「那麼你怎地不說話?」段譽道:「我在想一件事。」

  他心中不住盤算:「我和慕容公子相較,文才武藝不如,人品風采不如,倜儻瀟灑、威望聲譽不如,可說樣樣及他不上。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,自幼兒青梅竹馬,鍾情已久,我更加沒法相比。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,我要令王姑娘知道,說到真心為她好,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。日後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孫,她內心深處或仍想到我段譽,知道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,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。」當下他心意已決,說道:「王姑娘,你不用傷心,我去勸告慕容公子,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駙馬,要他及早和你成婚。」

  王語嫣吃了一驚,說道:「不!那怎麼可以?我表哥恨死了你,他不會聽你勸的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當曉以大義,向他點明,人生在世,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,兩心相悅。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,既不知她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旦夕相見,便成夫妻,那是大大不妥。我又要跟他說,王姑娘清麗絕俗,世所罕見,溫柔嫻淑,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。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,再過一千年仍然沒有。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鍾情多年,一往情深,你豈可做那薄幸郎君,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駡,為江湖英雄好漢鄙視恥笑?」

 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,甚是感動,幽幽地道:「段公子,你說得我這麼好,那是你有意誇獎,討我歡喜……」段譽忙道:「非也,非也!」話一出口,便想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,學了他的口頭禪,忍不住一笑,又道:「我是一片誠心,句句乃肺腑之言!」王語嫣也給他這「非也非也」四字引得破涕為笑,說道:「你好的不學,卻去學我包三哥。」

 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,十分喜歡,說道:「我自必多方勸導,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,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這麼做,又為了什麼?於你能有什麼好處?」段譽道:「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,心下歡喜,那便是極大的好處了。」

  王語嫣心中一凜,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,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。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複身上,一時感動,隨即淡忘,歎了口氣道:「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。在他心中,興複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。公冶二哥跟我說,我表哥說道:男兒漢當以大業為重,倘若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都便不是英雄了。他又說: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,是潑辣悍婦也罷,他都不放在心上,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。」

  段譽沉吟道:「那確是實情,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,西夏能起兵助他複國,這件事……這件事……倒有些為難。」眼見王語嫣又淚水盈盈,只覺便為她上刀山、下油鍋,也是閒事一樁,一挺胸膛,說道:「你放一百二十個心,我挺身去做西夏駙馬。你表哥做不成駙馬,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。」

  王語嫣又驚又喜,問道:「什麼?」段譽道:「我去搶這個駙馬都尉來做。」

  王語嫣便即想到,那日公冶乾來向她開導,說道慕容複要去西夏求親,盼得成為駙馬,以助燕國興複。她傷心欲絕,泣不成聲,公冶乾一面勸說,一面詳加分剖:「段公子是大理國王子,他父親段正淳是皇太弟鎮南王,日後必定繼位為君,段公子乃是獨子,大理國皇位千准萬確,必定傳到他身上。公子爺要興複燕國,固然千難萬難,前途荊棘重重,而他是否能登位為君,半分把握也沒有。他眼前只不過是一介白丁,如何是段譽這十拿九穩的皇太子可比?西夏國要招駙馬,招個皇太子自然好過招個白丁,他女兒做皇后娘娘,勝過了做平民庶人的妻子。他大理國皇子來到興州,金銀賄賂早花了十萬八萬,再花二三十萬也不稀奇,慕容家無論如何比不上。」(王語嫣心想:這書呆子是大理國皇子嗎?我倒不知道,他怎麼從來不說?他真的已賄賂了這麼多錢麼?)

  「再說到文才武功,段公子飽讀詩書,出口成章。以武功而論,他以大理段氏的『六脈神劍』在少室山頭打得公子爺全無招架之力,天下英雄人所共見,公子爺渾不能用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來對付他。」(王語嫣心道:段公子還會「淩波微步」、「六陽融雪功」,這些功夫,表哥可都不會。)

  「說到相貌英俊,兩人倒差不多。不過王姑娘,男子漢的神情氣概,不在俊美,要講究瀟灑大方。段公子有點兒呆頭呆腦,那不錯,他勝在無心無事,泰然自若,就只一見到你,立刻變得手足無措,魂不附體,成了個傻不裏幾的大傻瓜。我們的公子爺,他從早到晚,心裏念念不忘的,就是怎樣興複燕國。憂心忡忡之下,懷抱既放不開,自難瀟灑了。只要你不出現,我們旁人瞧兩位公子爺,自覺段公子瀟灑大方得多。包三弟譏刺他、奚落他,他洋洋自得,毫不在乎。段公子胸襟寬廣,風度閒雅,人中罕見。只不過他比我們公子小了幾歲,比較稚嫩一些。」(王語嫣心想:段公子比表哥要小八九歲吧,大概只大我一兩歲。表哥最近有了一兩根白頭發,我必須假裝瞧不見,免得他不高興。)

  「說到輔佐他的人呢?段公子手下的大理三公、四大護衛,智謀武功,不在我們鄧、公冶、包、風四人之下。他的把兄蕭峰蕭大王、虛竹先生,武功可說天下無敵,我們卻有位王姑娘,各家各派武功盡在胸中,勉強也可打個平手。」(王語嫣心道:蕭大王和虛竹先生的武功,我半點兒也不懂,怎能跟他們打個平手?)

  「就算西夏國王當真挑中了咱們公子,蕭大王手握大遼數十萬雄兵,只消他說一句:『皇帝陛下,我瞧你還是招我把弟、大理國皇子段殿下為駙馬,于貴我兩國邦交有利得多,免得兩國兵戎相見,傷了和氣。再加大理在南夾攻,西夏只怕有點兒難擋。』這幾句話一說,咱們公子爺只好向段殿下拱手道:『段殿下,恭喜,恭喜!敝人今日即刻攜同舍表妹東歸,不喝殿下這杯喜酒了!』(王語嫣心想:原來這書呆子竟有這許多好處,我一副心思一直放在表哥身上,全沒半分想到這書呆子。嗯,他便再好上十倍,跟我也渾沒相干。)

  「聽說段公子果然也到興州來了,千里迢迢的,定是來招駙馬。」(王語嫣心道:我來興州,他便跟著來了。)

  「段公子倘若也去求親,公子爺非輸不可。包三弟說,不妨找個機會砍去他腦袋。我和鄧大哥、風四弟都說不行,慕容家做這等事,豈不成了無恥小人?最好段公子心甘情願地離去,不向西夏求親,但如何勸得他自行回去,卻是個難題。公子爺和我們商議了幾天,至今仍束手無策。」(王語嫣心道:你們是盼我出馬,勸他回去。他如聽了我的話,表哥豈不是要去做駙馬?)

  「公子爺一心一意,便是要興複大燕,眼前有個千載難逢的良機,偏偏有個大障礙擋住了。只消除去了障礙,公子爺得到西夏這個大援,興複大業便大有可為。他身登大寶,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,公子爺對你情深意真,便封你做西宮娘娘,那時他每天身在西宮,陪著你飲酒賦詩,十天八天也不去正宮一次。唉,就是想不出一個妙法,怎生叫段公子不來搶做西夏駙馬?這是個大功勞,可是我們誰也沒法為公子爺分憂立功……」(王語嫣心道:你們想不出法子,我倒希望段公子去搶了做西夏駙馬,表哥便做不成了。卻不知段公子願不願做駙馬呢?)

  王語嫣這時聽段譽說肯去搶做西夏駙馬,猶如在滿天烏雲中突然見到一絲陽光,不由得喜不自勝,低低地道:「段公子,你待我真好,不過這樣一來,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。」段譽道:「那又有什麼干係?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剛才說,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,豈不是……豈不是……太委屈了你?」

  段譽當下便要說:「只要為了你,不論什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。」但隨即便想:「我為你做事,倘若居功要你感恩,不是君子的行徑。」便道:「我不是為了你而受委屈,我爹爹有命,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。我是秉承爹爹之命,跟你全不相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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