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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 枯井底 污泥處(2)


  南海鱷神暴跳如雷,戟指罵道:「你奶奶的,岳老二當你變性,伸手救人,念著大家是天下有名惡人的情誼,才伸手抓你頭髮,早知如此,讓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。」

  鐘靈笑道:「岳老二,你本來外號叫作『兇神惡煞』,原是專做壞事,不做好事的,幾時又轉了性啦?是跟你師父學的嗎?」

  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,道:「不是,不是!決不轉性,決不轉性!只不過四大惡人少了一個,不免有點不帶勁。我一抓到雲老四的頭髮,給他一拖,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,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,一杖伸將過來,給我抓住了。可是我們三人四百來斤的份量,這一拖一拉,一扯一帶,將段老大也給牽了下來。他一杖甩出,鉤住了松樹,正想慢慢設法上來,不料來了個吐蕃國的矮胖子,拿起斧頭,便砍松樹。」

  鐘靈問道:「這矮胖子是吐蕃國人麼?他又為什麼要害你們性命?」

  南海鱷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,說道:「我們四大惡人是西夏國一品堂中數一數二,不,不,是數三數四的高手,你們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。這次皇上替公主招駙馬,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視,不准閒雜人等前來搗亂。哪知吐蕃國的王子蠻不講理,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國的四處要道,不准旁人去招駙馬,只准他小子一個兒去招。我們自然不許,大夥兒就打了一架,打死十來個吐蕃武士。所以嘛,如此這般,我們三大惡人和吐蕃國的武士們,就不是好朋友啦。」

  他這麼一說,眾人才算有了點頭緒,但王語嫣為什麼要自尋短見,卻還是不明白。

  南海鱷神又道:「王姑娘,我師父來啦,你們還是做夫妻吧,你不用尋死啦!」

  王語嫣抬起頭來,抽抽噎噎地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地欺侮我,我……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裏。」段譽忙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!」轉頭向南海鱷神道:「岳老三,你不可……」南海鱷神道:「岳老二!」段譽道:「好,就是岳老二!你別再胡說八道。不過你救人有功,為師感激不盡。下次我真的教你幾手功夫!」

  南海鱷神睜著怪眼,斜視王語嫣,說道:「你不肯做我師娘,肯做的人還怕少了?這位大師娘,這位小師娘,都是我的師娘。」說著指著木婉清,又指著鐘靈。

  木婉清臉一紅,啐了一口,道:「咦,那個醜八怪呢?」眾人适才都全神貫注地瞧著虛竹救人,這時才發現遊坦之和阿紫已不知去向。

  段譽問道:「大哥,他們走了麼?」蕭峰道:「他們走了。你既答允了他,我就不便再加阻攔。」言下不禁茫然,不知阿紫隨遊坦之去後,將來究竟如何。

  南海鱷神叫道:「老大、老四,咱們回去了嗎?」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北而去,轉頭向段譽道:「我要去了!」放開腳步,跟著段延慶和雲中鶴徑回興州。

  鐘靈道:「王姑娘,咱們坐車去。」扶著王語嫣,跨進阿紫原先乘坐的驢車。

  一行人齊向興州進發。傍晚時分,到了興州城內。

  其時西夏國勢方張,擁有二十二州。黃河之南有靈州、洪州、銀州、夏州諸州,河西有興州、涼州、甘州、肅州諸州,即今甘肅、寧夏一帶。其地有黃河灌溉之利,五穀豐饒,所謂「黃河百害,唯利一套」,西夏國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。兵強馬壯,控甲五十萬。西夏士卒驍勇善戰,《宋史》云:「用兵多立虛岩,設伏兵包敵。以鐵騎為前軍,乘善馬,重甲,刺斫不入,用鉤索絞聯,雖死馬上,不墜。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,陣亂則衝擊之,步兵挾騎以進。」大宋與之連年交鋒,累累戰累敗。西夏皇帝雖是姓李,其實是胡人拓跋氏,唐太宗時賜姓李,宋時賜姓趙,但西夏仍喜姓李。西夏人轉戰四方,疆界變遷,國都時徙。這時的都城興州是西夏大城,但與中原名都相比,自遠遠不及。

  這一晚蕭峰等沒法找到宿店。興州本不繁華,此時清明將屆,四方來的好漢豪傑不計其數,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。蕭峰等又再出城,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得到借宿之所,男人擠在東廂,女子住在西廂。

  段譽自見到王語嫣後,又歡喜,又憂愁,這晚上翻來覆去,卻如何睡得著?心中只想:「王姑娘為什麼要自尋短見?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?唉,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,卻又何從勸解?」

  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,一片清光,鋪在地下。他難以入睡,悄悄起身,走到庭院之中,只見牆角邊兩株疏桐,葉子初生未茂,一彎弦月漸漸升到梧桐頂上。這時方當入春,甘涼一帶,夜半仍頗為寒冷,段譽在梧桐樹下繞了幾匝,又想:「她為什麼要自尋短見?」

  信步出廟,月光下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,依稀是個白衣女子,更似便是王語嫣的模樣。段譽吃了一驚,暗叫:「不好,她又要去尋死了。」使開淩波微步,搶了過去,霎時間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後。池塘中碧水如鏡,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,果然便是王語嫣。

  段譽不敢冒昧上前,心想:「她在少室山上對我嗔惱,此次重會,仍絲毫不假辭色,想必餘怒未息。她所以要自尋短見,說不定為了生我的氣。唉,段譽啊段譽,你唐突佳人,害得她淒然欲絕,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了。」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,自怨自歎,越思越覺自己罪愆深重。世上如必須有人自盡,自然是他段譽,而決計不是眼前這位王姑娘。

 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,忽然起了漣漪,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去,段譽凝神看去,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,原來是王語嫣的淚水。段譽更加憐惜,但聽得她幽幽歎了口氣,輕輕說道:「我……我還是死了,免得受這無窮無盡的煎熬。」

  段譽再也忍不住,從樹後走了出來,說道:「王姑娘,千不是、萬不是,都是我段譽的不是,千萬請你擔代。你……你倘若仍要生氣,我只好給你跪下了。」他說到做到,雙膝一屈,登時便跪在她面前。

  王語嫣嚇了一跳,忙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快起來,要是給人家瞧見了,成什麼樣子?」段譽道:「要姑娘原諒了我,不再見怪,我才敢起來。」王語嫣奇道:「我原諒你什麼?怪你什麼?哪幹你什麼事?」段譽道:「我見姑娘傷心,心想姑娘事事如意,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,令他不快,以致惹得姑娘煩惱。下次若再撞見,他要打我殺我,我只逃跑,決不還手。你如要我不可逃跑,我也遵命。」

  王語嫣頓了頓腳,歎道:「唉,你這……你這呆子,我自己傷心,跟你全不相干!」段譽道:「如此說來,姑娘並不怪我?」王語嫣道:「自然不怪!」段譽道:「那我就放心了。」站起身來,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。倘若王語嫣為了他而傷心欲絕,打他罵他,甚至拔劍刺他,提刀砍他,他都會覺得十分開心,可是她偏偏說:「我自己傷心,跟你全不相干!」霎時間不由得茫然若失。

  只見王語嫣又垂下了頭,淚水一點一點地滴在胸口,她的綢衫不吸水,淚珠順著衣衫滾了下去,段譽胸口一熱,說道:「姑娘,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,快跟我說了。我盡心竭力,定然給你辦到,總要想法子讓你轉嗔為喜。」

  王語嫣慢慢抬頭,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,宛如兩顆水晶,那兩顆水晶中現出了光輝喜意,但光彩隨即又黯淡了,她幽幽地道:「段公子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心裏……我心裏自然很感激。只不過這件事,你實在無能為力,幫不了我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自己確沒什麼本事,但我蕭大哥、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,他們都在這裏,我跟他兩個是結拜兄弟,親如骨肉,我求他們什麼事,諒無不允之理。王姑娘,你究竟為什麼傷心,你說給我聽。就算真的棘手之極,無可挽回,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,心中也會好過些。」

  王語嫣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,轉過了頭,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對,輕輕說話,聲音低如蚊蚋:「他……他要去做西夏駙馬。公冶二哥來勸我,說什麼為了興複大燕,可不能顧兒女私情。」她一說了這幾句話,一回身,伏在段譽肩頭,哭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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