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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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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,波的一聲響,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「百會穴」上。慕容博全身劇震,登時氣絕,向後便倒。 慕容複大驚,搶上扶住,叫道:「爹爹,爹爹!」但見父親嘴眼俱閉,鼻孔中已無出氣,忙伸手到他心口摸去,心跳亦已停止。慕容複悲怒交集,萬想不到這個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竟陡然間下此毒手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這老賊禿!」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,飛身縱起,雙掌齊出,向那老僧猛擊過去。 那老僧不聞不見,全不理睬。慕容複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,突然間又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,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,掌力雖猛,卻無可施力,給那氣牆反彈出來,撞在一座書架之上。本來他去勢既猛,反彈之力也必十分淩厲,但他掌力似為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,然後將他輕輕推開,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,書架固不倒塌,連架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。 慕容複甚是機警,雖傷痛父親之亡,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,縱使全力施為,終究奈何他不得,當下倚在書架之上,假作喘息不止,心下暗自盤算,如何出其不意地再施偷襲。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,淡淡地道:「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,以平積年仇恨。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,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?」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,本來也訝異無比,聽他這麼問,不禁心中一片茫然,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。 這三十年來,他處心積慮,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、奪子之恨。他躲在少林寺附近刺探,先查知玄慈是帶頭害他妻子之人,卻不願暗中殺他,決意以毒辣手段公開報此血仇,其後探明玄慈方丈與葉二娘私通,生有一子,便從葉二娘手中奪得其子,令他二人同遭失子之痛。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,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手中,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玄慈與葉二娘的姦情,令他身敗名裂,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之至。适才陡然得知假傳音訊、釀成慘變的奸徒,便是那同在寺旁隱伏、與自己三次交手的慕容博,蕭遠山滿腔怒氣,便都傾注在這人身上,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,抽其筋而炊其骨。哪知平白無端地出來一個無名老僧,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。他霎時之間,猶如身在雲端,飄飄蕩蕩,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。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,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,只因恩師乃南朝漢人,在出任遼國屬珊大帳親軍總教頭後,便累向太后及遼帝進言,以宋遼固盟為務,消解了不少次宋遼大戰的禍殃。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,兩相愛悅,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,更是襟懷爽朗,意氣風發。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,他墮谷不死之餘,整個人全然變了,什麼功名事業、名位財寶,在他眼中皆如塵土,日思夜想,只是如何手刃仇人,以泄大恨。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的塞外豪傑,心中一充滿仇恨,竟越來越乖戾。再在少林寺旁潛居數十年,晝伏夜出,勤練武功,一年之間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,性情更是大變。 如今大仇得報,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,但內心中卻說不出的寂寞淒涼,只覺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幹,活著也是白活。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,見他臉色平和,嘴角邊微帶笑容,倒似死去之後,比活著還更快樂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羡慕他的福氣,但覺一了百了,人死之後,什麼都一筆勾銷。頃刻之間,心下一片蕭索:「這個大仇人死了,我的仇已報了。我卻到哪裏去?回大遼嗎?去幹什麼?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麼?去幹什麼?帶著峰兒浪跡天涯、四海飄流麼?為了什麼?」 那老僧道:「蕭老施主,你要去哪裏,這就請便。」蕭遠山搖頭道:「我……我卻到哪裏去?我無處可去。」那老僧道:「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,你未能親手報此大仇,是以心有餘憾,是不是?」蕭遠山道:「不是!就算你沒打死他,我也不想打死他了。」那老僧點頭道:「不錯!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,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,卻如何是好?」 蕭遠山心灰意懶,說道:「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,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,儘管來殺我便是。」歎了口氣,說道:「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。峰兒,你回大遼去吧。咱們的事都辦完啦,路已走到了盡頭。」蕭峰叫道:「爹爹,你……」 那老僧道:「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,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,如此怨怨相報,何時方了?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!」說著踏上一步,提起手掌,往蕭遠山頭頂拍將下去。 蕭峰大驚,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,也能打死父親,大聲喝道:「住手!」雙掌齊出,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。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,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,只有全力奮擊。那老僧伸出左掌,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,右掌卻仍拍向蕭遠山頭頂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,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,那老僧突然大喝一聲,右掌改向蕭峰擊去。 蕭峰雙掌之力正與他左掌相持,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,當即抽出左掌抵擋,同時叫道:「爹爹,快走,快走!」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,純系虛招,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,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。蕭峰左掌既回,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,波的一聲輕響,已擊中蕭遠山的頂門。 便在此時,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,砰的一聲響,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。那老僧微微一笑,道:「好俊的功夫!」這個「夫」字一說出,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出來。 蕭峰一呆,過去扶住父親,但見他呼吸停閉,心不再跳,已然氣絕身亡,一時悲痛填膺,渾沒了主意。 那老僧道:「是時候了,該當走啦!」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,左手抓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,邁開大步,竟如淩虛而行一般,走了幾步,便跨出了窗子。 蕭峰和慕容複齊聲大喝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同發掌力,向老僧背心擊去。就在片刻之前,他二人還勢不兩立,要拚個你死我活,這時兩人的父親雙雙遭害,竟爾敵愾同仇,聯手追擊對頭。二人掌力相合,力道更加巨大。那老僧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,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,雙手仍抓著兩具屍身,三個身子輕飄飄的,渾不似血肉之軀。 蕭峰縱身急躍,追出窗外,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,直向山上走去。蕭峰加快腳步,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,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,實是生平從所未見,宛似身有邪術一般。蕭峰奮力急奔,只覺山風刮臉如刀,自知奔行奇速,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,連連發掌,都打入了空處。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,西一拐,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,將兩具屍身放在一株樹下,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,自己坐在二屍之後,雙掌分別抵住二屍的背心。他剛坐定,蕭峰亦已趕到。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,便不上前動手。只聽那老僧道:「我提著他們奔走一會,活活血脈。」蕭峰詫異萬分,給死人活活血脈,那是什麼意思?順口道:「活活血脈?」那老僧道:「他們內傷太重,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,再圖解救。」蕭峰心下一凜:「難道我爹爹沒死?他……他是在給爹爹治傷?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理?」 過不多時,慕容複、鳩摩智、玄因、玄生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,只見兩屍頭頂忽然冒出一縷縷白氣。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,面對著面,再將二屍四隻手拉成互握。慕容複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這幹什麼?」那老僧不答,繞著二屍緩緩行走,不住伸手拍擊,有時在蕭遠山「大椎穴」上拍一記,有時在慕容博「玉枕穴」上打一下,只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。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,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。蕭峰和慕容複驚喜交集,齊叫:「爹爹!」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,向對方看了一眼,隨即閉住。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,慕容博臉上隱隱現出青氣。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,那老僧适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,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閉氣息、心臟不跳,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。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「龜息」之法,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,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,委實匪夷所思。這老僧既出於善心,原可事先明言,何必開這個大玩笑,以致累得蕭峰、慕容複驚怒如狂,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蕭峰掌擊、口噴鮮血?眾人心中盡是疑團,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地轉身發掌,誰也不敢出口詢問。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,愈來愈粗重,跟著蕭遠山臉色漸紅,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,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,碧油油的甚是怕人。旁觀眾人均知,一個是陽氣過旺,虛火上沖,另一個卻是陰氣太盛,風寒內塞。玄因、玄生、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,只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。 突然間聽得老僧喝道:「咄!四手互握,內息相應,以陰濟陽,以陽化陰。王霸雄圖,血海深恨,盡歸塵土,消於無形!」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,聽那老僧一喝,不由得手掌一緊,各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湧了過去,融會貫通,以有餘補不足,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紅退青,變得蒼白;又過一會,兩人臉色如常,同時睜開眼來,相對一笑。 蕭峰和慕容複各見父親睜眼微笑,歡慰不可名狀。只見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攜手站起,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。那老僧道:「你二人由生到死、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遍,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?倘若适才就此死了,還有什麼興複大燕、報復妻仇的念頭?」 蕭遠山道:「弟子空在少林寺旁耽了三十年,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,懇請師父收錄。」那老僧道:「你的殺妻之仇,不想報了?」蕭遠山道:「弟子生平殺人,無慮百數,倘若為我所殺之人的眷屬都來向我復仇索命,弟子雖死百次,亦自不足。」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:「你呢?」慕容博微微一笑,說道:「庶民如塵土,帝王亦如塵土。大燕不復國是空,複國亦空。」那老僧哈哈一笑,道:「大徹大悟,善哉,善哉!」慕容博道:「求師父收為弟子,更加開導。」那老僧道:「你們想出家為僧,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。我有幾句話,不妨說給你們聽聽。」當即端坐說法。 蕭峰和慕容複見父親跪下,跟著便也跪下。玄因、玄生、神山、神音、道清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,不由得皆大歡喜,敬慕之心,油然而起,一個個都跪將下來。 段譽趕到之時,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,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,瞧一瞧他的容貌,不料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,胸口竟然中了他一招「火焰刀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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