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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(1)


  段譽隨即昏迷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慢慢醒轉,睜開眼來,首先看到的是布帳頂子,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。他一時神智未曾全然清醒,用力思索,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,怎麼會睡在床上,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,只覺口中奇渴,便欲坐起,微一轉動,卻覺胸口一陣劇痛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只聽外面一個少女聲音說道:「段大哥醒了,段大哥醒了!」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。段譽覺得這少女的聲音頗為熟悉,卻想不起是誰,跟著便見一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房來。圓圓的臉蛋,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,正是當年在無量宮中遇到的鐘靈。

  她父親「見人就殺」鐘萬仇,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,設計相害,不料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,竟將個衣衫不整的鐘靈抱在懷中,將害人反成害己的鐘萬仇氣了個半死。在萬劫谷地道之中,各人拉拉扯扯,段譽糊裏糊塗地吸了不少人內力,此後不久便為鳩摩智擒來中原,當年一別,哪想得到居然會在這裏相見。

  鐘靈和他目光一觸,臉上一陣暈紅,似笑非笑地道:「你早忘了我吧?還記不記得我姓什麼?」

  段譽見到她的神情,腦中驀地裏出現了一幅圖畫。那是她坐在無量宮大廳的橫樑上,兩隻腳一蕩一蕩,嘴裏咬著瓜子,她那雙蔥綠鞋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,這時竟似看得清清楚楚,脫口而出:「你那雙繡了黃花的蔥綠鞋兒呢?」鐘靈臉上又是一紅,甚是歡喜,微笑道:「早穿破啦,虧你還記得這些。你……你倒沒忘了我。」段譽笑道:「怎麼你沒吃瓜子?」鐘靈道:「好啊,這些時候服侍你養傷,把人家都急死啦,誰還有閒情吃瓜子?」一句話說出口,覺得自己真情流露,不由得飛紅了臉。段譽怔怔地瞧著她,想起她本來已算是自己的妻子,哪知後來發覺竟又是自己的妹子,不禁歎了口氣,說道:「好妹子,你怎麼到了這裏?」鐘靈臉上又是一紅,目光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,說道:「你出了萬劫谷後,再也沒來瞧我,我好生惱你。」段譽道:「惱我什麼?」鐘靈斜了他一眼,道:「惱你忘了我啊。」

  段譽見她目光中全是情意,心中一動,說道:「好妹子!」鐘靈似嗔非笑地道:「這會兒叫得人家這麼親熱,可就不來瞧我一次。我氣不過,就到你鎮南王府去打聽,才知道你給一個惡和尚擄去啦。我……我急得不得了,這就出來尋你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爹爹跟你媽的事,你媽媽沒跟你說嗎?」鐘靈道:「什麼事啊?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,我媽就暈了過去,後來一直身子不好,見了我直淌眼淚。我逗她說話,她一句話也不肯說。」段譽道:「嗯,她一句話也不說,那……那麼你是不知道的了。」鐘靈道:「不知道什麼?」段譽道:「不知道你是我……是我的……」

  鐘靈登時滿臉飛紅,低下頭去,輕輕地道:「我怎麼知道?那日從石屋子裏出來,你抱著我,突然之間見到了這許多人,我怕得要命,又是害羞,只好閉住了眼睛,可是你爹爹的話,我……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的。」

  她和段譽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,段正淳對鐘萬仇所說的一番話:「令愛在這石屋中服侍小兒段譽,歷時已久。孤男寡女,赤身露體地躲在一間黑屋子裏,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?我兒是鎮南王世子,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王妃,但三妻四妾,有何不可?你我不是成了親家嗎?哈哈,哈哈,呵呵呵!」

  段譽見她臉上越來越紅,囁嚅道:「好妹子……原來你還不……還不知道這中間的緣由……好妹子,那……那是不成的。」鐘靈急道:「是木姊姊不許嗎?木姊姊呢?」段譽道:「不是的。她……她也是我的……」鐘靈微笑道:「不是她不許?那麼是你不要我啦!」說著伸了伸舌頭。

  段譽見她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,同時胸口又痛了起來,這時候實不方便跟她說明真相,問道:「你怎麼到這裏來的?」

  鐘靈道:「我一路來尋你,在中原東尋西找,聽不到半點訊息。前幾天說也真巧,見到了你的徒兒岳老三,他可沒見到我。我聽到他在跟人商量,說各路好漢都要上少林寺來,有一場大熱鬧瞧,他們也要來。那個惡人雲中鶴取笑他,說多半會見到他師父。岳老三大發脾氣,說一見到你,就扭斷你脖子,我又歡喜,又擔心,便悄悄跟著來啦。我怕給岳老三和雲中鶴見到了,不敢跟得太近,只在山下亂走,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,想叫你小心,你徒兒要扭斷你脖子。見到這裏有一所空屋子沒人住,我便老實不客氣住下來了。」

 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,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,已不像當日在無量宮中初會時那麼全然的無憂無慮,心想她小小年紀,為了尋找自己,孤身輾轉江湖,這些日子來自必吃了不少苦頭,對自己的情意實是可感,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,低聲道:「好妹子,總算天可憐見,叫我又見到了你!」

  鐘靈微笑道:「總算天可憐見,也叫我又見到了你。嘻嘻,這可不是廢話?你既見到了我,我自然也見到了你。」在床沿上坐下,問道:「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?」

  段譽睜大了眼睛,道:「我正要問你呢,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?我只知道那個惡和尚忽然對我暗算,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,受傷甚重,以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。」

  鐘靈皺起了眉頭,道:「那可真奇怪之極了!昨日黃昏時候,我到菜園子去拔菜,在廚房裏洗乾淨了切好,正要去煮,聽得房中有人呻吟。我嚇了一跳,拿了菜刀走進房來,見我炕上睡得有人。我連問幾聲:『是誰?是誰?』不聽見回答。我想定是壞人,舉起菜刀,便想先斬掉他的腳再說。幸虧……幸虧你是仰天而臥,刀子還沒砍到你身上,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……那時候我……我真險些兒暈了過去,連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。」說到這裏,伸手輕拍自己胸膛,想是當時情勢驚險,此刻思之,猶有餘悸。

  段譽尋思:「此處既離少林寺不遠,想必是我受傷之後,有人將我送到這裏來了。」

  鐘靈又道:「我叫你幾聲,你卻只是呻吟,不來睬我。我摸你額頭,燒得可厲害,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,知道你受了傷,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,卻包紮得好好的。我怕觸動傷處,沒敢打開繃帶。等了好久,你總不醒。唉,我又歡喜,又焦急,可不知道怎樣辦才好。」段譽道:「累得你掛念,真過意不去。」

  鐘靈突然臉孔一板,道:「你不是好人,早知你這麼沒良心,我早不想念你了。現下我就不理你了,讓你死也好,活也好,我總不來睬你。」段譽道:「怎麼了?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?」鐘靈哼的一聲,小嘴一撅,道:「你自己知道,又來問我幹嗎?」段譽急道:「我……我當真不知,好妹子,你跟我說了吧!」鐘靈嗔道:「呸!誰是你的好妹子了?你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話?你自己知道,卻來問我?當真好沒來由。」段譽急道:「我睡夢中說什麼來著?那是糊裏糊塗的言語,作不得准。啊,我想起來啦,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,歡喜得緊,說話不知輕重,以致冒犯了你。」

  鐘靈突然垂下淚來,低頭道:「到這時候,你還在騙我。你到底夢見了什麼人?」段譽歎了口氣,道:「我受傷之後,一直昏迷不醒,真的不知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。」鐘靈突然大聲道:「誰是王姑娘?王姑娘是誰?為什麼你在昏迷之中只叫她的名字?」

  段譽胸口一酸,道:「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麼?」鐘靈道:「你怎麼不叫?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,哼,你這會兒啊,又在想她了,好!你去叫你的王姑娘來服侍你,我可不管了!」段譽歎了口氣,道:「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,我便是想她,卻也枉然。」鐘靈道:「為什麼?」段譽道:「她只喜歡她表哥,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,要不便板起了臉生氣。」

  鐘靈轉嗔為喜,笑道:「謝天謝地,惡人自有惡人磨!」段譽道:「我是惡人麼?」鐘靈頭一側,半邊秀發散了開來,笑道:「你徒兒岳老三是大惡人,徒兒都這麼惡,師父當然更惡上加惡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那麼師娘呢?岳老三不是叫你做『小師娘』嗎?」話一出口,登時好生後悔:「怎地我跟自己親妹子說這等風話?」

  鐘靈臉上一紅,啐了一口,心中卻大有甜意,站起身來,到廚房去端了一碗雞湯出來,道:「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,等著你醒來,一直沒熄火。」段譽道:「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。」見鐘靈端著雞湯過來,掙扎著便要坐起,牽動胸口傷處,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。

  鐘靈忙道:「你別起來,我來喂惡人小祖宗。」段譽道:「什麼惡人小祖宗?」鐘靈道:「你是大惡人的師父,不是惡人小祖宗麼?」段譽笑道:「那麼你……」鐘靈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熱氣騰騰的雞湯,對準他臉,佯怒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不用熱湯潑你?」段譽伸了舌頭,道:「不敢了,不敢了!惡人大小姐、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,夠惡!」鐘靈噗嗤一笑,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,忙收斂心神,伸匙嘴邊,試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,這才伸到段譽口邊。

 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,見她臉若朝霞,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,不禁心中一蕩,心想:「可惜她又是我的親妹子!她是我親妹子,那倒也不怎麼打緊……唉,如果這時候在喂我喝湯的是王姑娘,縱然是腐腸鴆毒,我卻也甘之如飴。」

  鐘靈見他呆呆地望著自己,臉上顯得情意綿綿,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,微笑道:「有什麼好看?」

  忽聽得呀的一聲,有人推門進來,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:「咱們且在這裏歇一歇。」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好!可真累了你,我……我真過意不去。」那少女道:「廢話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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