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四十三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(6)


  那老僧又道:「本寺之中,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,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,但練將下去,若非走火入魔,便是內傷難愈。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學修為,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。但他在一夜之間,突然筋脈俱斷,成為廢人,那便是為此了。」

  玄因、玄生、二人同時跪倒,說道:「大師,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?」那老僧搖頭道:「太遲了,不能救了。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,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,他始終執迷不悟。現下筋脈既斷,又如何能夠再續?其實,五蘊皆空,色身受傷,從此不能練武,他勤修佛法,由此而得開悟,實是因禍得福。兩位大師所見,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。」玄因、玄生齊道:「是。多謝開示。」

  忽聽得嗤、嗤、嗤三聲輕響,響聲過去更無異狀。玄因等均知這是本門「無相劫指」的功夫,齊向鳩摩智望去,只見他臉上已然變色,卻兀自強作微笑。

 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,心道:「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遍學,我不是已經學會不少?怎麼又沒筋脈齊斷,成為廢人?」雙手攏在衣袖之中,暗暗使出「無相劫指」,神不知、鬼不覺地向那老僧彈去。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,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、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,嗤嗤嗤幾聲響,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蹤,卻也並不反彈而回。鳩摩智大吃一驚,心道:「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,並非大言唬人!」

  那老僧恍如不知,只道:「兩位請起。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,兩位行此大禮,如何克當?」玄因、玄生、只覺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,身不由主地便即站起,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拂袖,都感驚異不止,心想這般潛運神功,心到力至,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,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、無邊佛法?

  那老僧又道:「本寺七十二絕技,均分『體』、『用』兩道,『體』為內力本體,『用』為運用法門。蕭居士和慕容居士本身原有上乘內功根柢,來本寺所習的,不過是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,雖有損害,卻一時不顯。大輪明王曾練過『逍遙派』的『小無相功』吧?」

  鳩摩智又是一驚,自己偷學逍遙派「小無相功」,從無人知,怎麼這老僧卻瞧了出來?但隨即釋然:「虛竹适才跟我相鬥,使的便是小無相功。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,何足為奇?」便道:「『小無相功』雖源出道家,但近日佛門弟子習者亦多,演變之下,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。即是貴寺之中,亦不乏此道高手。」

  那老僧微現驚異之色,說道:「少林寺中也有人會『小無相功』?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聞。」鳩摩智心道:「你裝神弄鬼,倒也似模似樣。」微微一笑,也不點破。那老僧續道:「小無相功精微淵深,可據以運使各家各派武功,以此為根基,本寺的七十二絕技,倒也皆可運使,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,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。」

  玄生轉頭向鳩摩智道:「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,原來是如此兼通法。」語中帶刺。鳩摩智裝作沒聽見,不加置答。

  那老僧又道:「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,其傷隱伏,雖有疾害,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及本元。可是明王此刻『承泣穴』上色現朱紅,『聞香穴』上隱隱有紫氣透出,『頰車穴』筋脈震動,種種跡象,顯示明王在練了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後,又欲融會貫通,將數項絕技並而為一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微微搖頭,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。

  鳩摩智學會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後,覺得功法種類太多,不如將若干功法相近者合併,但並來並去,甚感心煩意躁,頭緒紛紜,難以捉摸,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,果然是「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」麼?轉念又想:「練功不成,因而走火入魔,原是常事,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奧,豈是常人可比?這老僧大言炎炎,我若中了他的詭計,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。」

 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,但隨即雙眉一挺,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,顯然將自己的言語當做了耳畔東風,輕歎了口氣,向蕭遠山道:「蕭居士,你近來小腹上『梁門』、『太乙』兩穴,可感到隱隱疼痛麼?」蕭遠山全身一凜,道:「神僧明見,正是這般。」那老僧又道:「你『關元穴』上的麻木不仁,近來卻又如何?」蕭遠山更是驚訝,顫聲道:「這麻木處十年前只小指頭般大一塊,現下……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。」

  蕭峰一聽,知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般跡象,系強練少林絕技所致,從他話中聽來,這徵象已困擾他多年,始終無法驅除,成為一大隱憂,當即上前兩步,雙膝跪倒,向那老僧拜了下去,說道:「家父病根已深,還祈慈悲解救。」

  那老僧合什還禮,說道:「施主請起。施主宅心仁善,以天下蒼生為念,不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,如此大仁大義,不論有何吩咐,老衲無有不從。不必多禮。」蕭峰大喜,磕了兩個頭,這才站起。那老僧歎了口氣,說道:「蕭老施主過去殺人甚多,頗傷無辜,像喬三槐夫婦、玄苦大師,實是不該殺的。」

 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,年紀雖老,不減獷悍之氣,聽那老僧出言責備,朗聲道:「老夫自知受傷已深,但年過六旬,有子成人,縱然頃刻間便死,亦複何憾?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,卻萬萬不能。」那老僧搖頭道:「老衲不敢。認錯悔過,生自本人內心,方有意義,旁人強求,全無益處。老施主之傷,乃因強練少林派武功而起,欲覓化解之道,便須從佛法中去尋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轉頭向慕容博道:「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,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。但若老衲指點途徑,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、廉泉、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,卻又如何?」

  慕容博臉色大變,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。他陽白、廉泉、風府三處穴道,每日清晨、正午、子夜三時,確如萬針攢刺,痛不可當,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,都沒半點效驗。只要一運內功,那針刺之痛更深入骨髓。一日之中連死三次,哪裏還有什麼人生樂趣?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,他所以甘願一死,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,雖說是為了興複燕國的大業,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,實在難以忍耐。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,一驚非同小可。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,即令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,也絲毫不會吃驚。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,卻令他心驚肉跳,惶恐無已。他身子抖得兩下,猛覺陽白、廉泉、風府三處穴道之中,那針刺般的劇痛突又發作。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,可是心神震盪之下,其痛陡生,當下只得咬緊牙關強忍。

  慕容複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,寧可殺了他,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,他更不願如蕭峰一般,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,向蕭峰父子一拱手,說道:「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今日暫且別過。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,我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。」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,道:「爹爹,咱們走吧!」

  那老僧道:「你竟忍心如此,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?」

  慕容複臉色慘白,拉著慕容博之手,邁步便走。

  蕭峰喝道:「你就想走?天下有這等便宜事?你父親身上有病,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,且放了他過去。你可沒病沒痛!」慕容複氣往上沖,喝道:「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!」蕭峰更不打話,呼的一掌,一招降龍二十八掌中的「見龍在田」,向慕容複猛擊過去。他見藏經閣中地勢狹隘,高手群集,不便久鬥,是以使上了十成力,要在數掌之間便取敵人性命。慕容複見他掌勢兇猛,運起平生之力,要以「鬥轉星移」之技化解。

  那老僧雙手合什,說道:「阿彌陀佛,佛門善地,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。」

 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,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,擋在蕭峰和慕容複之間。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,登時無影無蹤,消於無形。

  蕭峰心中一凜,他自藝成以來,武功上從未輸於何人,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得太多,他既出手阻止,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。他想到父親的內傷,躬身道:「在下草野之輩,不知禮儀,冒犯了神僧,尚請恕罪。」

  那老僧微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,唯大英雄真本色,蕭施主當之無愧。」蕭峰道:「家父所犯下的殺人罪孽,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,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,諸般罪責,都由在下領受,萬死不辭。」

  那老僧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衲已經說過,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,須從佛法中尋求。佛由心生,佛即是覺。旁人只能指點,卻不能代勞。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: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,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,你肯不肯為他醫治?」

  蕭遠山一怔,道:「我……我為慕容老……老匹夫治傷?」慕容複喝道:「你嘴裏放乾淨些。」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:「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,毀了我一生,我恨不得千刀萬剮,將他斬成肉醬。」那老僧道:「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於非命,難消心頭之恨?」蕭遠山道:「正是。老夫三十年來,心頭日思夜想,便只這一樁血海深恨。」

  那老僧點頭道:「那也容易。」緩步向前,伸出一掌,拍向慕容博頭頂。

 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,也不在意,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,左手忙上抬相格,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,一抬手後,身子跟著向後飄出。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,本已甚高,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,更加如虎添翼,這一抬手,一飄身,看似平平無奇,其實守勢之嚴密飄逸,直可說至矣盡矣,蔑以加矣。閣中諸人均是武學高手,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,都暗喝一聲彩,即令蕭遠山父子,也不禁欽佩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