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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(4)


  蕭峰見慕容複趕到,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,慕容複雖然稍弱,卻也未可小覷,只怕非但殺慕容博不得,自己父子反要斃命于藏經閣中。但他膽氣豪勇,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,大聲喝道:「今日之事,不判生死,決不罷休。接招吧!」呼的一掌,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。慕容博左手疾拂,凝運功力,要將他掌力化去。喀喇喇一聲響,左首一座書架木片紛飛,斷成數截,架上經書塌將下來。蕭峰這一掌勁力雄渾,慕容博雖將之拂開,卻未得消解,不過將掌力轉移方位,擊上了書架。

  慕容博微微一笑,說道:「南慕容,北喬峰!果然名不虛傳!蕭兄,我有一言,你聽是不聽?」蕭遠山道:「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,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。」慕容博道:「你要殺我報仇,以今日之勢,只怕未必能夠。我方三人,敵你父子二人,請問是誰多占贏面?」蕭遠山道:「當然是你多占贏面。大丈夫以寡敵眾,又何足懼?」慕容博道:「蕭氏父子英名蓋世,生平怕過誰來?可是懼誰不懼,今日要想殺我,卻也甚難。我跟你做一樁買賣,我讓你得遂報仇之願,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。」

  蕭遠山、蕭峰均覺詫異:「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?」

  慕容博又道:「只須你父子允了此事,便可上前殺我報仇。在下束手待斃,決不抗拒,鳩摩師兄和複兒也不得出手救援。」他此言一出,蕭遠山父子固然大奇,鳩摩智和慕容複也是驚駭莫名。慕容複叫道:「爹爹,我眾彼寡……」鳩摩智也道:「慕容先生何出此言?小僧但叫有一口氣在,決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。」慕容博道:「大師高義,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,雖死何憾?蕭兄,在下有一事請教。當年我假傳訊息,致釀巨禍,蕭兄可知在下幹此無行敗德之事,其意何在?」

  蕭遠山怒氣填膺,戟指罵道:「你本是個卑鄙小人,為非作歹,幸災樂禍,又何必有甚用意?」踏上一步,呼的一拳便擊了過去。

  鳩摩智斜刺裏閃至,雙掌封擋,波的一聲響,拳風掌力相互激蕩,沖將上去,屋頂灰塵沙沙而落。這一下掌拳相交,竟不分高下,兩人都暗自欽佩。

  慕容博道:「蕭兄暫抑怒氣,且聽在下畢言。蕭兄一向遠在北國,咱二人素不相識,自無怨仇。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,在下更和他交好多年。我既竭力挑撥生事,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,自當有重大原由。」

  蕭遠山雙目中直欲噴出火來,喝道:「什麼原由?你……你說,你說!」

  慕容博道:「蕭兄,你是契丹人。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。他們中土武人,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,並非上國衣冠。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,才略武功,震爍當世,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。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,立刻翻臉不容情,非但不認他為幫主,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。蕭兄,你說此事是否公道?」

  蕭遠山道:「宋遼世仇,兩國攻伐爭鬥,已曆一百餘年。邊疆之上,宋人遼人相見即殺,自來如此。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,豈能奉仇為主?此是事理之常,也沒什麼不公道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玄慈方丈、汪劍通等殺我妻室、下屬,原非本意。但就算存心如此,那也是宋遼之爭,不足為奇,只是你設計陷害,卻放你不過。」

  慕容博道:「依蕭兄之見,兩國相爭,攻戰殺伐,只求破敵制勝,克成大功,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?」蕭遠山道:「兵不厭詐,自來就是如此。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?」慕容博微微一笑,說道:「蕭兄,你道我慕容博是哪一國人?」

  蕭遠山微微一凜,道:「你姑蘇慕容氏,當然是南朝漢人,難道還是什麼外國人?」玄慈方丈學識淵博,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複自殺,從他幾句話之中,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。蕭遠山不知往昔史事,便不明其中情由。

  慕容博搖頭道:「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。」轉頭向慕容複道:「孩兒,咱們是哪一國人氏?」慕容複道:「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,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,打下了錦繡江山,只可惜敵人兇險狠毒,顛覆我邦。」慕容博道:「爹爹給你取名,用了一個『複』字,那是何所含義?」慕容複答道:「爹爹是命孩兒時時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遺訓,須當興複大燕,奪還江山。」慕容博道:「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,取出來給蕭老俠瞧瞧。」

  慕容複道:「是!」解開負在背上的布包,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。玉印上端雕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,慕容複翻過玉印,顯出印文。鳩摩智見印文雕著「大燕皇帝之寶」六個大字。蕭氏父子不識篆文,然見那玉璽雕琢精緻,邊角上卻頗有破損,顯是頗歷年所,多經災難,雖不明真偽,卻知大非尋常,更不是新制之物。

  慕容博又道:「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,取出請蕭老俠過目。」慕容複道:「是!」將玉璽收入包中,順手取出一個油布包來,打開油布,抖出一副黃絹,雙手提起。

 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朱筆書寫兩種文字,右首的彎彎曲曲,眾皆不識,當是外國文字。左首則是漢字,最上端寫著:「太祖文明帝諱皝」,其下寫道:「烈祖景昭帝諱雋」,其下寫道:「幽帝諱暐」。另起一行寫道:「世祖武成帝諱垂」,其下寫道:「烈宗惠湣帝諱寶」,其下寫道:「開封公諱詳」、「趙王諱麟」。絹上其後又寫著「中宗昭武帝諱盛」、「昭文帝諱熙」等等字樣,皇帝的名諱,各有缺筆。至太上六年,南燕慕容超亡國後,以後的世系便都是庶民,不再是帝王公侯。年代久遠,子孫繁衍,蕭遠山、蕭峰、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。但見那世系表最後一人寫的是「慕容複」,其上則是「慕容博」。

  鳩摩智道:「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,失敬,失敬!」

  慕容博歎道:「亡國遺民,得保首領,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只是歷代祖宗遺訓,均以興複為囑,慕容博無能,江湖上奔波半世,始終一無所成。蕭兄,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,你道該是不該?」

  蕭遠山道:「成則為王,敗則為寇。群雄逐鹿中原,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言?」

  慕容博道:「照啊!蕭兄之言,大得我心。慕容氏若要興複大燕,須得有機可趁。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,勢力微弱,重建邦國,當真談何容易?唯一的機緣是天下大亂,四處征戰不休。」

  蕭遠山森然道:「你捏造音訊,挑撥是非,便在要使宋遼生釁,大戰一場?」

  慕容博道:「正是,倘若宋遼間戰釁重開,大燕便能趁時而動。當年晉朝有八王之亂,司馬氏自相殘殺,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。今日之勢,亦複如此。」鳩摩智點頭道:「不錯!倘若宋朝既有外患,又生內亂,不但慕容先生複國有望,我吐國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。」

  蕭遠山冷哼一聲,斜睨二人。

  慕容博道:「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,手握兵符,坐鎮南京,倘若揮軍南下,盡占南朝黃河以北河山,建立赫赫功業,進則自立為王,退亦長保富貴。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,如踏螻蟻,昔日為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,豈非一旦而吐?」

  蕭遠山道:「你想我兒為你盡力,俾你能混水摸魚,以遂興複燕國的野心?」

  慕容博道:「不錯,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,兵發山東,為大遼呼應,同時吐蕃、西夏、大理三國並起,咱五國瓜分了大宋,亦非難事。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,若得建國,盡當取之于南朝。此事于大遼大大有利,蕭兄何樂而不為?」他說到這時,突然間右手一翻,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,一揮手,將匕首插在身旁幾下,說道:「蕭兄父子只須依得在下倡議,便可立即取在下性命,為夫人報仇,在下決不抗拒。」嗤的一聲,扯開衣襟,露出胸口肌膚。

  這番話實大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,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,竟肯束手待斃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鳩摩智道:「慕容先生,常言道得好: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更何況軍國大事,不厭機詐。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,蕭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,先生這……這不是死得輕於鴻毛了麼?」

  慕容博道:「蕭老俠隱居數十年,俠蹤少現人間。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,一言九鼎,豈會反悔?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,尚且肯甘冒萬險,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,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?在下籌算之久,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。老朽風燭殘年,以一命而換萬世基業,這買賣如何不做?」他臉露微笑,凝視蕭峰,只盼他快些下手。

  蕭遠山道:「我兒,此人之意,倒似不假,你瞧如何?」

  蕭峰道:「不行!」突然拍出一掌,擊向木幾,只聽得劈啪一聲響,木幾碎成數塊,匕首隨而落地,凜然說道:「殺母大仇,豈可當作買賣交易?此仇能報便報,如不能報,則我父子斃于此便了。這等肮髒買賣,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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