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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(3)


  鄧百川喜道:「三弟,真有你的,『有屁請放』這一番說辭,竟為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多得力幫手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耽擱了這麼久,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福,勝負如何。」

  王語嫣急道:「快走!別『非也非也』的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提步急奔,忽見段譽跟隨在旁,問道:「段公子,你又要助你義兄,跟我表哥為難嗎?」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。适才慕容複橫劍自盡,險些身亡,全系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、羞憤難當之故,王語嫣念及此事,對段譽大是恚怒。

  段譽一怔,停了腳步。他自和王語嫣相識以來,對她千依百順,為了她赴危蹈險,全不顧一己生死,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,一時驚慌失措,心亂如麻,隔了半晌,才道:「我……我並不想跟慕容公子為難。他要殺我,你說我該當任由他來殺麼?」抬起頭來時,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,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。

  他又是一呆,心道:「王姑娘既已見疑,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?」但轉念又想:「這千百人蜂擁而前,對蕭大哥群相圍攻,他處境實在兇險無比。虛竹二哥已言明兩不相助,我若不竭力援手,金蘭結義之情何在?縱使王姑娘見怪,卻也顧不得了。」於是跟隨群豪,奔上山去。

  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,當即手握劍柄,運氣待敵。大理眾士也均全神戒備,對段譽匆匆走開,都未在意。

 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,逕自闖進山門。少林寺占地甚廣,前殿后舍,也不知有幾千百間,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,吆喝呐喊,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。更有不少人躍上屋頂,登高瞭望,四下裏擾攘紛紜,亂成一團。眾人穿房入舍,奔行來去,人人都在詢問:「在哪裏?見到了沒有?」少林寺莊嚴古刹,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。

  段譽亂走了一陣,他有意避開人群,竟愈走愈偏僻,來到寺旁一片樹林之中。只見一條青石小徑穿林而過,也不多想,便沿小徑向西北走去,轉了幾個彎,眼前突然開朗,只聽得水聲淙淙,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,樓頭一塊匾額,寫著「藏經閣」三字。段譽心道:「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,卻原來建立此處。是了,這樓閣臨水而築,遠離其他房舍,那是唯恐寺中失火,毀了珍貴無比的經藏。」

  段譽正想去找尋蕭峰,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:「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?」認得是玄寂的口音。另一人道:「我們四個守在這裏,那灰衣僧闖了進來,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,師伯救醒我時,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。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此處窗戶破損,想必是到了後山。」玄寂道:「不錯。」那老僧道:「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?」玄寂道:「這二人在本寺附近潛伏多年,咱們上下僧眾渾渾噩噩,一無所覺,可算得無能。他們如要盜經,這些年來哪一天不可盜,何必等到今日?」那老僧道:「師兄說得是。」二僧齊聲長歎。

 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,不可偷聽,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,只因段譽內力深厚,這才聽聞。段譽慢慢走開,尋思:「他們說蕭大哥到了後山,我這就去瞧瞧。」

 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,林密路陡,段譽走出數裏,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聲,空山寂寂,唯有樹間鳥雀鳴聲。山間林中陽光不到,頗有寒意。段譽心道:「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,脫身就甚容易,群雄難再圍攻。」欣慰之下,突然想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,心頭大震:「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,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慕容公子若死,王姑娘傷心欲絕,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。」渾不去想慕容公子若死,自己娶得王姑娘的機會立時大增。

  他迷迷惘惘地在樹林中信步漫行,一忽兒想到慕容複,一忽兒想到蕭大哥,一忽兒想到爹爹、媽媽和伯父,但想得最多的畢竟還是王語嫣,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懟的神色。

 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:「即心即佛,即佛即心,心明識佛,識佛明心,離心非佛,離佛非心……」聲音祥和渾厚,卻是從來沒聽見過的。段譽心道:「原來此處有個和尚,不妨去問問他有沒見到蕭大哥。」當即循聲走去。

  轉過一片竹林,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。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,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,他面前坐著多人,其中有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慕容博、慕容複父子,以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、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,也都坐在地下,雙手合什、垂首低眉,恭恭敬敬地聽法。四五丈外站著一人,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,臉露譏嘲之色,顯得心中不服。

  段譽出身于佛國,自幼即隨高僧研習佛法,于佛經義理頗有會心,只大理國佛法一部分自南方傳來,屬於小乘部派佛法,另一部分大乘佛法則自吐蕃國傳來,屬於密宗,與少林寺的禪宗一派頗有不同,聽那老僧所說偈語,雖似淺顯,卻含至理,尋思:「瞧這位高僧的服色,乃是少林寺僧侶,且職司極低,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,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經說法?」

  他慢慢繞過去,要瞧那高僧是何等容貌,究竟是何許人物。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,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,他不敢驚動諸人,放輕腳步,遠遠兜了個圈子,斜身縮足,正要走近鳩摩智身畔時,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,向他微微一笑。段譽也以笑容相報。

  突然之間,一股淩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。段譽叫聲:「啊喲!」欲施六脈神劍抵禦,卻已不及,只覺胸口一痛,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道:「阿彌陀佛!」便已人事不知了。

  慕容博給玄慈揭破本來面目,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、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,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,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,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。少林寺房舍眾多,自己熟悉地形,不論在哪裏一藏,蕭氏父子都不易找到。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對之恨之切骨,如影隨形般跟蹤而來。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,功力相若,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,蕭遠山便難追及。蕭峰卻正當壯年,武功精力,俱在登峰造極之時,發力疾趕之下,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,蕭峰於數丈外揮掌拍出,掌力已及後背。

  慕容博回掌擋架,全身一震,手臂隱隱酸麻,不禁大驚:「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害!」側身閃進山門。蕭峰哪容他脫身,搶步急趕。但慕容博既入寺中,到處回廊殿堂,蕭峰掌力雖強,卻已拍不到他。三人一前二後,片刻間便已奔入藏經閣中。

  慕容博破窗而入,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,轉過身來,冷笑道:「蕭遠山,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,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,拚個死活?」蕭遠山攔住閣門,說道:「孩兒,你擋著窗口,別讓他走了。」蕭峰道:「是!」閃身窗邊,橫掌當胸,父子二人合圍,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。蕭遠山道:「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,不死不解。當年三次較藝,我都適可而止,手下容情,今日識破了你本來面目,你又已武功大進,自是我父子聯手齊上,取你性命。」

  慕容博哈哈一笑,正要回答,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走上一個人來,正是鳩摩智。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,說道:「慕容先生,昔年一別,嗣後便聞先生西去,小僧好生痛悼,原來先生隱居不出,另有深意,今日重會,真乃喜煞小僧也。」慕容博抱拳還禮,笑道:「在下因家國之故,蝸伏假死,致勞大師掛念,實深慚愧。」鳩摩智道:「豈敢,豈敢。當日小僧與先生邂逅相逢,講武論劍,得蒙先生指點數日,生平疑義,一旦盡解,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,更銘感於心。」

  慕容博笑道:「些許小事,何足掛齒?」向蕭氏父子道:「蕭老俠、蕭大俠,這位鳩摩智神僧,乃吐蕃國大輪明王,佛法淵深,武功更遠勝在下,可說當世罕有其比。」

 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這番僧雖然未必能強于慕容博,但也必甚為了得,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,自然要相助於他,此戰勝敗,倒是難說了。」

  鳩摩智道:「慕容先生謬贊。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,以大理國天龍寺『六脈神劍』為天下諸劍第一,恨未得見,引為平生憾事。小僧得悉先生噩耗,便前赴大理天龍寺,欲求六脈神劍劍譜,焚化于先生墓前,以報知己。不料天龍寺枯榮老僧奸詐狡獪,竟在緊急關頭以內力焚毀劍譜。小僧雖存季劄掛劍之念,卻不克完願,抱撼良深。」

  慕容博道:「大師只存此念,在下已不勝感激。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,适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,劍氣縱橫,天下第一劍之言,名不虛傳。」

  便在此時,人影晃動,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,正是慕容複。他落後數步,到得寺中,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蹤跡,待得尋到藏經閣中,反讓鳩摩智趕在頭裏。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,不禁大感羞慚。

  慕容博又道:「這裏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,大師以為如何?」

  鳩摩智道:「忝在多年知交,焉能袖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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