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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(1)


  虛竹一驚之下,叫道:「啊喲,不好了,她……她……」童姥喝道:「大驚小怪幹什麼?」虛竹低聲道:「她……她尋到了。」童姥道:「她雖知道我進了皇宮,卻不知我躲在何處。皇宮中房舍千百,她一間間地搜去,十天半月,也未必能搜得到這兒。」虛竹這才放心,舒了口氣,說道:「只消挨過明日午時,咱們便不怕了。」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,終於聲息全無。

  但過不到半個時辰,李秋水那細聲呼叫又鑽進冰窖來:「好師姊,你記不記得無崖子師哥啊?他這會兒正在小妹宮中,等著你出來,有幾句要緊話兒要對你說。」

  虛竹低聲道:「不對,不對!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,你……你別上她當。」

  童姥說道:「咱們便在這裏大喊大叫,她也聽不見。她是在運使『傳音搜魂大法』,想逼我出去。她提到無崖子什麼的,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,我怎會上她當?」

  但李秋水的說話竟無休無止,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地說下去,一會兒回述從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,一會兒說無崖子對她如何銘心刻骨地相愛,隨即破口大駡,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一淫蕩惡毒、潑辣無恥的賤女人,說道那都是無崖子背後罵她的話。

  虛竹雙手按住耳朵,那聲音竟會隔著手掌鑽入耳中,說什麼也攔不住。虛竹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,叫道:「都是假的,都是假的!我不信!」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。

  童姥淡淡地道:「這聲音是擋不住的。這賤人以高深內力送出話,咱們身處第三層冰窖之中,語音兀自傳到,布片塞耳,又有何用?皇宮中嬪妃護衛、宮女太監,無慮千百人之眾,不過他們身無逍遙派內力,沒一人能聽到半點聲音。你須當平心靜氣,聽而不聞,將那賤人的言語,都當做是驢鳴犬吠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。」但說到「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」的定力,逍遙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禪功可就差得遠了,虛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,李秋水的話便不能不聽,聽到她所說童姥的種種惡毒之事,又不免將信將疑,不知是真是假。

  過了一會,他突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前輩,你練功的時刻快到了吧?這是你功德圓滿的最後關頭,事關重大,聽到這些言語,豈不要分心?」童姥苦笑道:「你到此刻方知麼?這賤人算准時刻,知道我神功一成,她便不是我敵手,是以竭盡全力來阻擾。」虛竹道:「那麼你就暫且擱下不練,行不行?在這般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,再練功只怕有點……有點兒兇險。」童姥道:「你寧死也不肯助我對付那賤人,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?」虛竹一怔,道:「我不肯助前輩害人,卻更加不願別人加害前輩。」

  童姥道:「你心地倒好。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過了。這賤人一面以『傳音搜魂大法』亂我心神,一面遣人率領靈獒,搜查我的蹤跡,這皇宮四周早已佈置得猶如銅牆鐵壁相似。逃是逃不出去的。可是多躲得一刻,卻又多一分危險。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,到了她家裏來,否則只怕兩個月之前便給她發現了,那時我功力低微,沒絲毫還手之力,一聽到她的『傳音搜魂大法』,早就乖乖地自己走了出去,束手待縛。傻小子,午時已到,姥姥要練功了。」說著咬斷了一頭白鶴的頭頸,吮吸鶴血,盤膝而坐。

  虛竹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慘厲,想必她算准時刻,今日午時正是她師姊妹兩人生死存亡的大關頭。突然之間,李秋水語音變得溫柔之極,說道:「好師哥,你抱住我,嗯,唔,唔,再抱緊些,你親我,親我這裏。」虛竹一呆,心道:「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?」

  只聽得童姥「哼」了一聲,怒駡:「賊賤人!」虛竹大吃一驚,心知童姥這時正當練功的緊要關頭,突然分心怒駡,那可兇險無比,一個不對,便會走火入魔,全身經脈迸斷。他雖然擔心,可也沒法相助。卻聽得李秋水的柔聲昵語不斷傳來,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。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,欲念大興,全身熱血流動,肌膚發燙。

 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,罵道:「賊賤人,師弟從來沒真心喜歡你,你這般無恥勾引他,好不要臉!」虛竹驚道:「前輩,她……她是故意氣你激你,你千萬不可當真。」

  童姥又罵道:「無恥賤人,他對你若有真心,何以臨死之前,巴巴地趕上縹緲峰來,將七寶指環傳了給我?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的畫像給我看,是他親手繪的,他說六十多年來,這幅畫像朝夕陪伴著他,跟他寸步不離。嘿,你聽了好難過吧……」

 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,虛竹聽得呆了。童姥為什麼要說這些假話?難道她走火入魔,神智失常了麼?更何況似乎也是傳音出去,要讓李秋水聽到。

  猛聽得砰的一聲,冰庫大門推開,接著又是開複門、關大門、關複門的聲音。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:「你說謊,你說謊。師哥他……他……他只愛我一人。他決不會畫你的肖像,你這矮子,他怎麼會愛你?你胡說八道,專會騙人……」

  只聽得砰砰砰接連十幾下巨響,猶如雷震一般,在第一層冰窖中傳將下來。虛竹一呆,聽得童姥哈哈大笑,叫道:「賊賤人,你以為師弟只愛你一人嗎?你當真想昏了頭。我是矮子,不錯,遠不及你窈窕美貌,可是師弟早就什麼都明白了。你一生便只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,連他的徒兒丁春秋這種小無賴你也勾引。師弟說,我到老仍是處女之身,對他始終一情不變。你卻自己想想,你有過多少情人?你去嫁了西夏國王做皇妃,師弟怎麼還會理你?」這聲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層冰窖之中,她什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至第一層,虛竹全沒知覺。又聽得童姥笑道:「咱師姊妹幾十年沒見了,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。冰庫的大門是封住啦,免得別人進來打擾。哈哈,你喜歡倚多為勝,不妨便叫幫手進來。你動手搬開冰塊啊!你傳音出去啊!」

  一霎時間,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童姥激怒了李秋水,引得她進了冰窖,隨即投擲大冰塊,堵塞大門,決意和她拚搏生死。這一來,李秋水在西夏國皇宮中雖有偌大勢力,卻已沒法召人進來相助。但她為什麼不推開冰塊?為什麼不如童姥所說,傳音出去叫人攻打進來?想來不論推冰還是傳音,都須分心使力,童姥窺伺在側,自然會抓住機會,予以致命的一擊;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傲,不願借助外人,定要親手和情敵算賬。虛竹又想:往日童姥練功之時,不言不動,於外界事物似乎全無知覺,今日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,神功之成,終於還差一日,豈不是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?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敗,倘若童姥得勝,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,明日補練?

  但聽得第一層中砰砰嘭嘭之聲大作,顯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擲巨冰相攻。虛竹與童姥相聚三月,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,行事任性,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,但朝夕與共,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,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,便走上第二層去,要相應照看。

  他剛上第二層,便聽李秋水喝問:「是誰?」砰嘭之聲即停。虛竹屏氣凝息,不敢回答。童姥說道:「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風流浪子,外號人稱『粉面郎君武潘安』,你想不想見?」虛竹心道:「我這般醜陋的容貌,哪裏會有什麼『粉面郎君武潘安』的外號?唉,前輩拿我來取笑了。」

  卻聽李秋水道:「胡說八道,我是幾十歲的老太婆了,還喜歡少年兒郎麼?什麼『粉面郎君武潘安』,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跑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。」提高聲音叫道:「小和尚,是你麼?」虛竹心中怦怦亂跳,不知是否該當答應。童姥叫道:「夢郎,你是小和尚嗎?哈哈,夢郎,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郎說成是個小和尚,真把人笑死了。」

  「夢郎」兩字一傳入耳中,虛竹登時滿臉通紅,慚愧得無地自容,心中只道:「糟糕,糟糕,那姑娘跟我所說的話,都讓童姥聽去了,這些話怎可給旁人聽到?啊喲,我跟那姑娘說的那些話,只怕……或許……多半……也給童姥聽去了。那……那……」

  只聽童姥又道:「夢郎,你快回答我,你是小和尚麼?」虛竹低聲道:「不是。」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,童姥和李秋水卻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。

  童姥哈哈一笑,說道:「夢郎,你不用心焦,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。她為你相思欲狂,這幾天茶飯不思,坐立不安,就是在想你、念你。你老實跟我說,你想她不想?」

  虛竹對那少女一片情癡,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,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顛倒,突然聽童姥問起,不禁脫口而出:「想的!」

  李秋水喃喃道:「夢郎,夢郎,原來你果然是個多情少年!你上來,讓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人物!」

  李秋水雖比童姥和無崖子年輕,終究也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,但這句話柔膩宛轉,虛竹聽在耳裏,不由得怦然心動,似乎霎時之間,自己竟真的變成了「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」,但隨即啞然:「我是個醜和尚,怎說得上是什麼風流浪子,豈不是笑死了人麼?」跟著想起:「童姥大敵當前,何以尚有閒情拿我來作弄取笑?其中必有深意。啊,是了,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我繼承逍遙派掌門人之時,一再嫌我相貌難看,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,要克制丁春秋,必須覓到一個悟性奇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,說我已得了無崖子前輩的內力神功,但武功不成,必須去找一個人指點武藝,這人只喜歡美貌少年,莫非便是李秋水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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