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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(2)


  正凝思間,火光微閃,第一層冰窖中傳出一星光亮,接著便呼呼之聲大作。虛竹搶上石階,向上望去,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正在急劇旋轉,兩團影子倏分倏合,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,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酣鬥正劇。冰上燒著一個火折,微有光芒。虛竹見二人身手之快,當真匪夷所思,哪裏分得出誰是童姥,誰是李秋水?

  火折燃燒極快,片刻間便燒盡了,一下輕輕的嗤聲過去,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,但聞掌風呼呼。虛竹心下焦急:「童姥斷了一腿,久鬥必定不利,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?不過童姥心狠手辣,占了上風,一定會殺了她師妹,這可又不好了。何況這兩人武功這般高,我又怎插得手下去?」

  只聽得啪的一聲大響,童姥「啊」的一聲長叫,似乎受了傷。李秋水哈哈一笑,說道:「師姊,小妹這一招如何?請你指點。」突然厲聲喝道:「往哪裏逃!」

  虛竹驀覺一陣涼風掠過,聽得童姥在他身邊說道:「第二種法門,出掌!」虛竹不明所以,正想開口詢問:「什麼?」只覺寒風撲面,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擊了過來,當下無暇思索,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,黑暗中掌力相撞,虛竹身子劇震,胸口氣血翻湧,甚是難當,隨手以第七種手法化開。

  李秋水「咦」的一聲,喝道:「你是誰?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?是誰教你的?」虛竹奇道:「什麼天山六陽掌?」李秋水道:「你還不認麼?這第二招『陽春白雪』和第七招『陽關三疊』,乃本門不傳之秘,你從何處學來?」虛竹又道:「陽春白雪?陽關三疊?」心中茫然一片,似懂非懂,隱隱約約間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當。

  童姥站在她身後,冷笑道:「這位夢郎,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,自然琴棋書畫、醫蔔星相、鬥酒唱曲、行令猜謎,種種少年子弟的勾當,無所不會,無所不精。因此才投合無崖子師弟的心意,收了他為關門弟子,要他去誅滅你的情郎丁春秋,清理門戶。」

  李秋水朗聲問道:「夢郎,此言是真是假?」

  虛竹聽她兩人都稱自己為「夢郎」,又不禁面紅耳赤,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假,後半段是真,既不能以「真」字相答,卻又不能說一個「假」字。那幾種手法,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,豈知李秋水竟稱之為「天山六陽掌」?童姥要自己學「天山六陽掌」來對付她師妹,自己堅決不學,難道這幾門手法,便是「天山六陽掌」麼?

  李秋水厲聲道:「姑姑問你,如何不理?」說著伸手往他肩頭抓來。虛竹和童姥拆解招數甚熟,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,聽風辨形,隨機應變,一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,當即沉肩斜身,反手往她手背按去。李秋水立即縮手,贊道:「好!這招『陽歌天鈞』內力既厚,使得也熟。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都傳了給你,是不是?」虛竹道:「他……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。」

  他說無崖子將「功力」都傳給了他,而不是說「功夫」,這「功力」與「功夫」,雖只一字之差,含義卻大大不同。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,自不會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別,又問:「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,你何以不叫我師叔?」

  虛竹勸道:「師伯、師叔,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,又何必深仇不解,苦苦相爭?過去的事,大家揭過去就算了。」

  李秋水道:「夢郎,你年紀輕,不知道老賊婆用心的險惡,你站在一邊……」

  她話未說完,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呼叫,卻是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,向她偷擊一掌。這一掌無聲無息,純是陰柔之力,兩人相距又近,李秋水待得發覺,待欲招架,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,忙飄身退後,終於慢了一步,只覺氣息閉塞,經脈已然受傷。童姥笑道:「師妹,姊姊這一招如何?請你指點。」李秋水急運內力調息,不敢還嘴。

  童姥偷襲成功,得理不讓人,單腿跳躍,縱身撲上,掌聲呼呼地擊去。虛竹叫道:「前輩,休下毒手!」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,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。童姥大怒,罵道:「小賊,你用什麼功夫對付我?」原來虛竹堅拒學練「天山六陽掌」,童姥知來日大難,為了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,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,將這六陽掌傳授於他,並和他拆解多時,將其中的精微變化、巧妙法門,一一傾囊相授。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風,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?虛竹道:「前輩,我勸你顧念同門之誼,手下留情。」童姥怒駡:「滾開,快快讓開!」

  李秋水得虛竹援手,避過了童姥的急攻,內息已然調勻,說道:「夢郎,我已不礙事,你讓開吧。」左掌拍出,右掌一帶,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,向童姥攻去。童姥心下暗驚:「這賤人竟然練成了『白虹掌力』,曲直如意,當真了得。」還掌相迎。

  虛竹處身其間,知道自己功夫有限,實不足以拆勸,只得長歎一聲,退了開去。

 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,勁風撲面,鋒利如刀,虛竹抵擋不住,正要退到第一二層冰窖之間的石階上,猛聽得噗的一聲響,童姥一聲痛哼,給李秋水推得撞向堅冰。虛竹叫道:「罷手,罷手!」搶上去連出兩招「六陽掌」,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。童姥順勢後躍,驀地裏一聲慘呼,從石階上滾落,直滾到二三層之間的石階方停。

  虛竹驚道:「前輩,前輩,你怎麼了?」急步搶下,摸索著扶起童姥上身。只覺她雙手冰冷,一探她鼻息,竟已沒了呼吸。虛竹又驚惶,又傷心,緊緊抱住童姥,叫道:「師叔,你……你……你將師伯打死了,你好狠心!」忍不住哭了出來。

  李秋水道:「這人奸詐得緊,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!」虛竹哭道:「還說沒有死?她氣也沒有了,前輩……師伯,我勸你別記恨記仇……」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,一晃而燃,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,童姥嘴邊胸前也都是血。

  修煉那「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」每日須飲鮮血,但若逆氣斷脈,反嘔鮮血,只須嘔出小半酒杯,立時便氣絕身亡,此刻石階上一灘灘鮮血不下數大碗。李秋水知道自己痛恨了數十年的這個師姊終於死了,自不勝歡喜,卻又不禁感到寂寞愴涼。

  過了好一刻,她才手持火折,慢慢走下石階,幽幽地道:「師姊,你當真死了麼?我可還不大放心。」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,火折上發出微弱光芒,一閃一閃,映在童姥臉上,但見她滿臉皺紋,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,神情可怖。李秋水知童姥久練「不老長春功」,功力深厚,能駐顏不老,只有這功夫散失,臉上才現老態皺紋。她兀自不放心,輕聲道:「師姊,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,你別裝假死來騙我上當。」左手一揮,發掌向童姥胸口拍去,喀喇喇幾聲響,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。

  虛竹大怒,叫道:「她已命喪你手,何以再戕害她遺體?」見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,當即揮掌擋住。李秋水斜眼相睨,但見這個「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」眼大鼻大,耳大口大,廣額濃眉,相貌粗野,又怎有半分英俊瀟灑?一怔之下,認出便是在雪峰上負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,右手探出,便往虛竹肩頭抓來。虛竹斜身避開,說道:「我不跟你鬥,只勸你別動你師姊的遺體。」

  李秋水連出四招,虛竹已將天山六陽掌練得甚熟,竟然一一格開,擋架之中,還隱隱蓄有渾厚的反擊之力。李秋水忽道:「咦!你背後是誰?」虛竹絕少臨敵經驗,一驚回頭,忽覺胸口巨痛,已給李秋水點中了穴道,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也都給她點中,登時全身麻軟,倒在童姥身旁,驚怒交集,叫道:「你是長輩,卻使詐騙人。」

  李秋水格格一笑,道:「兵不厭詐,今日教訓教訓你這小子。」跟著又指著他不住嬌笑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這醜八怪小和尚,居然自稱什麼『中原第一風流浪子』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啪的一聲響,李秋水長聲慘呼,後心「至陽穴」上中了一掌重手,正是童姥所擊。童姥跟著左拳猛擊而出,正中李秋水胸口「膻中」要穴。這一掌一拳,貼身施為,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、斜身閃避,倉促中連運氣護穴也已不及,身子給一拳震飛,摔上石階,手中火折脫手向上飛出。

  童姥運氣蓄勢已久,這一拳勢道淩厲異常,火折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,直飛上第一層,這才跌落。霎時之間,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,但聽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。虛竹又驚又喜,叫道:「前輩,你沒死麼?好……好極了!」

  原來童姥功虧一簣,終於沒能練成神功,而在雪峰頂上又給李秋水斷了一腿,重傷後功力大損,此番生死相搏,鬥到二百招後,便知今日有敗無勝,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後,劣勢更顯,偏偏虛竹兩不相助,雖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,卻也令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;情知再鬥下去,勢將敗得慘酷不堪,一咬牙根,硬生生受了一掌,假裝氣絕而死。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,那是她預先備下的鹿血,原是要誘敵人上當之用。不料李秋水甚是機警,明明見她已然斷氣,仍在她胸口再拍一掌。童姥一不做,二不休,只得又硬生生地受了下來,若不是虛竹在旁阻攔,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,將她「屍身」打得稀爛,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。幸得虛竹仁心相阻,而李秋水見到這「中原第一風流浪子」的真面目後,既感失望,又覺好笑,疏了提防,她雖知童姥狡狠,卻萬萬想不到她竟能這般堅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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