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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 夢裏真真語真幻(6)


  虛竹大吃一驚:「糟糕,她摸到了我的光頭。」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片短髮。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近二月,再加上先前的日子,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。那少女柔聲道:「夢郎,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樣厲害?為什麼不說話?」

  虛竹道:「我……我跟你一樣,也是又快活,又害怕。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的身子,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。」那少女道:「千萬別這麼說,咱們是在做夢,不用害怕。你叫我什麼?」虛竹道:「嗯,你是我的夢中仙姑,我叫你『夢姑』好麼?」那少女拍手笑道:「好啊,你是我的夢郎,我是你的夢姑。這樣的甜夢,咱倆要做一輩子,真盼永遠也不會醒。」說到情濃之處,兩人又沉浸於美夢之中,真不知是真是幻?是天上人間?

  過了幾個時辰,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裹起,帶了出去。

  次日,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。兩人第三日相逢,迷惘之意漸去,慚愧之心亦減,恩愛無極,盡情歡樂。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何以相聚的真相,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,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。

 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,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,又何必皈依我佛,別求解脫?

  第四日上,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、鹿肉等等美味之後,料想她又要去帶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,不料左等右等,童姥始終默坐不動。虛竹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,坐立不定,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,卻又不敢。

 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,童姥對他的局促焦灼種種舉止,一一聽在耳裏,卻毫不理睬。虛竹再也忍耐不住,問道:「前輩,那姑娘,是……是皇宮中的宮女麼?」童姥哼了一聲,並不答理。虛竹心道:「你不肯答,我只好不問了。」但想到那少女的溫柔情意,當真心猿意馬,無可羈勒,強忍了一會,只得央求道:「求求你做做好事,跟我說了吧。」童姥道:「今日你別跟我說話,明日再問。」虛竹雖心急如焚,卻也不敢再提。

  好容易挨到次日,食過飯後,虛竹道:「前輩……」童姥道:「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誰,有何難處?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,再不分離,那也容易……」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,不知說什麼好。童姥又道:「你到底想不想?」虛竹一時卻不敢答應,囁嚅道:「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」

  童姥道:「我也不要你報答什麼。只是我的『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』再過幾天便要功行圓滿了,這幾日是要緊關頭,半分鬆懈不得,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,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。你要會那美麗姑娘,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。」

  虛竹雖然失望,但知童姥所雲確是實情,好在為日無多,這幾天中只有苦熬相思了,當下應道:「是!一憑前輩吩咐。」童姥又道:「我神功一成,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賬。本來那賤人萬萬不是我敵手,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,真氣大受損傷,大仇是否能報,也就沒什麼把握了。萬一我死在她手裏,沒法帶那姑娘給你,那也是天意,無可如何。除非……除非……」虛竹心中怦怦亂跳,問道:「除非怎樣?」童姥道:「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。」虛竹道:「晚輩武功低微,又能幫得了什麼?」

  童姥道:「我和那賤人決鬥,勝負只相差一線。她要勝我固然甚難,我要殺她,也不容易。從今日起,我再教你一套『天山六陽掌』功夫。待我跟那賤人鬥到緊急當口,你使出這路掌法來,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,她立刻真氣宣洩,非輸不可。」

  虛竹好生為難,尋思:「我雖犯了戒,做不成佛門弟子,但要我助她殺人,這種惡事,大違良心,那是決計幹不得的。」便道:「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力,本屬應當,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,晚輩卻罪孽深重,從此沉淪,萬劫不得超生了。」

  童姥怒道:「嘿,死和尚,你和尚做不成了,卻仍存著和尚心腸,那是什麼東西?像李秋水這等壞人,殺了她有什麼罪孽?」虛竹道:「縱是大奸大惡之人,也應當教誨感化,不可妄加殺害。」童姥更加怒氣勃發,厲聲道:「你不聽我話,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。你想想清楚吧。」虛竹黯然無語,心中只是念佛。

  童姥聽他半晌沒再說話,喜道:「你為了那個小美人兒,只好答允了,是不是?」虛竹道:「要晚輩為了一己歡娛,卻去損傷人命,此事決難從命。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,也是前生註定的因果。宿緣既盡,無可強求。強求尚不可,何況為非作惡以求?那就更加不可了。」說了這番話後,便念經道:「宿因所構,緣盡還無。得失隨緣,心無增減。」話雖如此說,但想到從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,心下自是黯然。

  童姥道:「我再問你一次,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?」虛竹道:「實難從命,前輩原諒。」童姥怒道:「那你給我滾出去吧,滾得越遠越好。」虛竹站起身來,深深一躬,說道:「前輩千萬保重。」想起和她一場相聚,雖給她引得破戒,做不成和尚,但也因此而得遇「夢姑」,內心深處,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,臨別時不禁有些難過,又想她大敵未去,兇險未脫,說道:「前輩多多保重,千萬小心,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。」轉過身來,走上了石階。

  他怕童姥再點他穴道,阻他離去,一踏上石階,立即飛身而上,胸口提了北冥真氣,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,跟著又奔上第一層,伸手便去推門。他右手剛碰到門環,突覺雙腿與後心一痛,叫聲:「啊喲!」情知又中了童姥的暗算,身子一晃之間,雙肩之後兩下針刺般的疼痛,登時翻身摔倒。

  只聽童姥陰惻惻地道:「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,知不知道?」虛竹但覺傷口處陣陣麻癢,又有針刺般的疼痛,直如萬蟻咬齧,說道:「自然知道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暗器?這是『生死符』!」

  虛竹耳朵中嗡的一聲,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「生死符」便嚇得魂不附體的情狀。他只道「生死符」是一張能制人死命的符咒之類,哪想到竟是一種暗器,烏老大這群人個個兇悍狠毒,卻給「生死符」制得服服貼貼,這暗器的厲害可想而知。

  只聽童姥又道:「生死符入體之後,永無解藥。烏老大這批畜生反叛縹緲峰,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,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門。這群狗賊癡心妄想,發他們的狗屁春秋大夢,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,豈能偷盜而得?」

  虛竹只覺傷處越癢越厲害,而且奇癢漸漸深入,不到一頓飯時分,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,真想一頭便在牆上撞死了,勝似受這煎熬之苦,忍不住大聲呻吟。

  童姥說道:「你想生死符的『生死』兩字,是什麼意思?這會兒懂得了吧?」虛竹心中說道:「懂了,懂了!那是『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』之意。」但除了呻吟之外,再也沒說話的絲毫力氣。童姥又道:「适才你臨去之時,說了兩次要我多多保重,言語之中,頗有關切之意,你小子倒也不是沒良心。何況你救過姥姥的性命,天山童姥恩怨分明,有賞有罰,你畢竟跟烏老大他們那些混蛋大大不同。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,那是罰,可是又給你除去,那是賞。」

  虛竹呻吟道:「咱們把話說明在先,你若以此要挾,要我幹那……幹那傷天害理之事,我……我寧死不……不……不……不……」這「寧死不屈」的「屈」字卻始終說不出口。

  童姥冷笑道:「哼,瞧你不出,倒是條硬漢子。可是你為什麼哼哼唧唧的,說不出話?你可知那安洞主為什麼說話口吃?」虛竹驚道:「他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……生……以致痛得口……口……口……」童姥道:「你知道就好。這生死符一發作,一日厲害一日,奇癢劇痛遞加九九八十一日,然後逐步減退,八十一日之後,又再遞增,如此周而復始,永無休止。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島,賜以鎮痛止癢之藥,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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