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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 夢裏真真語真幻(5)


 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,童姥已回復到六十歲時的功力,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直如無形鬼魅,若不是忌憚李秋水,早就離宮他去了。她每日喝血練功之後,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,將禽獸的鮮血生肉塞入他腹中,待過得兩個時辰,虛竹肚中食物消化淨盡,沒法嘔出,這才解開他穴道。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,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,當真苦惱不堪,只有誦念經文中「逢苦不憂,識達故也」的句子,強自慰解,但實情是「逢苦必憂,難以識達」,以致苦上加苦。

  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地念什麼「修道苦至,當念往劫」,什麼「甘心受之,都無怨訴」,冷笑道:「你是兔鹿鶴雀,什麼葷腥都嘗過了,還成什麼和尚?還念什麼經?」虛竹道:「小僧為前輩所逼迫,非出自願,就不算破戒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倘若無人逼迫,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?」虛竹道:「小僧潔身自愛,決不敢壞了佛門的規矩。」童姥道:「好,咱們便試一試。」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。虛竹甚喜,連聲道謝。

  次日童姥仍不強他吃肉飲血。虛竹只餓得肚中咕咕直響,說道:「前輩,你神功即將練成,已不須小僧伺候了。小僧便欲告辭。」童姥道:「我不許你走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肚餓得緊,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。」童姥道:「那倒可以。」便即點了他穴道,令他無法逃走,自行出去。過不多時,回入冰庫。

  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鼻,登時滿嘴都是饞涎。托托托三聲,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他面前,道:「一碗紅燒肉,一碗清蒸肥雞,一碗糖醋鯉魚,快來吃吧!」虛竹驚道:「阿彌陀佛,小僧寧死不吃。」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沖到鼻中,他強自忍住,自管念經。童姥夾起碗中雞肉,吃得津津有味,連聲讚美,虛竹卻只念佛。

  第三日童姥又去禦廚中取來幾碗葷菜,火腿、海參、熊掌、烤鴨,香氣更加濃郁。虛竹雖餓得虛弱無力,卻始終忍住不吃。童姥心想:「在我跟前,你要強好勝,是決計不肯取食的。」於是走出冰庫之外,半日不歸,心想:「只怕你非偷食不可。」哪知回來後將這幾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,竟連一滴湯水也沒動過。

  到得第九日時,虛竹念經的力氣也沒了,只咬些冰塊解渴,卻從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葷腥。童姥大怒,伸手抓住他胸口,將一碗紅燒肘子一塊塊塞入他口中。她雖強著虛竹吃葷,卻知這場比拚終是自己輸了,狂怒之下,劈劈啪啪地連打他三四十個耳光,喝罵:「死和尚,你和姥姥作對,要知道姥姥厲害!」虛竹不嗔不怒,只輕輕念佛。

  此後數日之中,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他。虛竹逆來順受,除了念經,便即睡覺。

  這一日睡夢之中,虛竹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,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香,也不是魚肉的菜香,只覺得全身通泰,說不出的舒服,迷迷糊糊之中,又覺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,他一驚而醒,伸手摸去,著手處柔膩溫暖,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。他大吃一驚,道:「前輩,你……你怎麼了?」

  那人道:「我……我在什麼地方啊?怎地這般冷?」喉音嬌嫩,是個少女聲音,絕非童姥。虛竹更加驚得呆了,顫聲問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是誰?」那少女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好冷,你又是誰?」說著便往虛竹身上靠去。

  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,一撐持間,左手扶住了那少女肩頭,右手卻攬在她柔軟纖細的腰間。虛竹今年二十四歲,生平只和阿紫、童姥、李秋水三個女人說過話,這二十四年之中,便只在少林寺中念經參禪。但知好色而慕少艾,乃人之天性,虛竹雖謹守戒律,每逢春暖花開之日,亦不免心頭蕩漾,幻想男女之事。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,所有想像,當然怪誕離奇,莫衷一是,更從來不敢與師兄弟提及。此刻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,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,卻再難釋手。

  那少女嚶嚀一聲,轉過身來,伸手勾住了他頭頸。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,口脂香陣陣襲來,不由得天旋地轉,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那少女道:「我好冷,可是心裏又好熱。」虛竹難以自己,雙手微一用力,將她抱在懷裏。那少女「唔,唔」兩聲,湊過嘴來,兩人吻在一起。

  虛竹所習的少林派禪功已盡數為無崖子化去,定力全失,他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,當此天地間第一大誘惑襲來之時,竟絲毫不加抗禦,將那少女愈抱愈緊,片刻間神遊物外,竟不知身在何處。那少女更熱情如火,將虛竹當做了愛侶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虛竹欲火漸熄,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要待跳起身來。

  但那少女仍緊緊摟抱著他,膩聲道:「別……別離開我。」虛竹神智清明,也只一瞬間事,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,輕憐密愛,竟無厭足。

  兩人纏在一起,又過了大半個時辰,那少女道:「好哥哥,你是誰?」這六個字嬌柔婉轉,但在虛竹聽來,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大大的錯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為什麼大大的錯了?」

  虛竹結結巴巴地無法回答,只道:「我……我是……」突然間脅下一麻,給人點中了穴道,跟著一塊毛氈蓋上,那赤裸少女離了他懷抱。虛竹叫道:「你……你別走,別走!」黑暗中一人嘿嘿嘿地冷笑三聲,正是童姥的聲音。虛竹一驚之下,險些暈去,全身癱軟,腦海中一片空白。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,走出冰庫。

  過不多時,童姥便即回來,笑道:「小和尚,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豔福,你如何謝我?」虛竹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心中兀自渾渾沌沌,說不出話來。童姥解開他穴道,笑道:「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?這是你自己犯戒呢?還是給姥姥逼迫?你這口是心非、風流好色的小和尚,你倒說說,是姥姥贏了,還是你贏了?哈哈,哈哈!」越笑越響,得意之極。

  虛竹心下恍然,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,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,誘得他破了淫戒,不由得既悔恨,又羞恥,突然間縱起身來,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,砰的一聲大響,跌倒在地。

  童姥大吃一驚,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,才從溫柔鄉中回來,便圖自盡,忙伸手將他拉起,一摸之下,幸好尚有鼻息,但頭頂已撞破一洞,汩汩流血,忙給他裹好了傷,喂以一枚「九轉熊蛇丸」,罵道:「你發瘋了?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,這一撞已然送了你小命。」虛竹垂淚道:「小僧罪孽深重,害人害己,再也不能做人了。」童姥道:「嘿嘿,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,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?」

  虛竹一怔,想起自戕性命,乃佛門大戒,自己憤激之下,竟又犯了一戒。

  他倚在冰塊之上,渾沒了主意,心中自怨自責,卻又不自禁地想起那少女來,适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,綿綿不絕地湧上心頭,突然問道:「那……那位姑娘,她是誰?」

  童姥哈哈一笑,道:「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,端麗秀雅,無雙無對。」

  适才黑暗之中,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,但肌膚相接,柔音入耳,想像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,聽童姥說她「端麗秀雅,無雙無對」,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。童姥微笑道:「你想她不想?」虛竹不敢說謊,卻又不便直承其事,只得又歎了一口氣。

  此後幾個時辰,他魂不守舍,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。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,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,尋思:「我已成佛門罪人,既拜入了別派門下,又犯了殺戒、淫戒,還成什麼佛門弟子?」拿起雞肉便吃,只是食而不知其味,怔怔地又流下淚來。童姥笑道:「率性而行,是謂真人,這才是個好小子呢。」

  再過兩個時辰,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,送入他懷中,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,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。

  那少女悠悠歎氣,道:「我又做這怪夢了,真叫我又是害怕,又是……又是……」虛竹道:「又是怎樣?」那少女抱著他頭頸,柔聲道:「又是歡喜。」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。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的,不覺動情,伸手抱了她纖腰。那少女道:「好哥哥,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?要說是夢,為什麼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?我摸得到你的臉,摸得到你的胸膛,摸得到你的手臂。」她一面說,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、胸膛,又道:「要說不是做夢,我怎麼好端端地睡在床上,突然間會……會身上沒了衣裳,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?這裏寒冷黑暗,卻又有一個你,有一個你在等著我、憐我、惜我?」

  虛竹心想:「原來你給童姥擄來,也是迷迷糊糊的,神智不清。」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:「平日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,怎麼一到了這地方,我便……我便心神蕩漾,不由自主?唉,說是夢,又不像夢,說不像夢,又像是夢。昨晚上做了這個奇夢,今兒晚上又做,難道……難道,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麼?好哥哥,你到底是誰?」虛竹失魂落魄地道:「我……我是……」要說「我是一個小和尚」,這句話卻說不出口。

  那少女伸手按住了他嘴,低聲道:「你別跟我說,我……我心裏害怕。」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,問道:「你怕什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怕你一出口,我這場夢便醒了。你是我的夢中情郎,我叫你『夢郎』,夢郎,夢郎,你說這名字好不好?」她本來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,撫摸他眼睛鼻子,似乎是愛憐,又似以手代目,要知道他的相貌。那只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眉毛,摸到了他額頭,又摸到了他頭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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